谈境界:
造境与写境
关于意境的审美形态,最早探讨这个问题的是唐代的王昌龄,他将境界分为三种类型——物境、情境、意境。后来也一直有人在探讨意境的分类,如晚唐的司空图、宋代的严羽、明代的张世文、清代的刘熙载等。近代对意境形态进行理论探讨的学者中,首推王国维,其成就与影响都是最大的。
王国维从创作原则上讲意境分为造境与写境,“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可见造境与写境的区别,是由不同的艺术创作原则造成的。在真的前提下,写实家着重描写“自然之物”,而理想家则在“自然之物”的基础上按照自己的理想进行艺术加工。王国维将境界分为造境与写境,这样的区分比前人更加合理也更加科学。这不仅是对中国文学的总结,也符合世界文学的普遍规律。
造境亦要遵从自然之法
所谓造境,是虚构之境,但“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造境”是想象和联想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与自由的驰骋,主要侧重于对内心情感与理想进行真切感人的抒发和表达,着重突出“情”。
王国维说:“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大诗人所造之境”是王国维极力推崇的,因为“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做到了“自然”与“理想”的统一,使“写境”与“造境”得到了完美的融合,也意味着“景”与“情”是和谐统一的。
深受王国维喜爱的南唐后主李煜,就是一位造境的高手。以其着名的作品《虞美人》为例,李煜怀着深深的亡国之痛,寄情于景,情随物感,物因情迁,“以我观物”自然“物皆着我之色彩”。“春花秋月”这样浪漫的景物在李煜看来只剩下了无奈,“小楼”“东风”“月明”只能勾起了他不堪回首的情绪,“一江春水向东流”则成了他绵绵无尽的哀愁的体现。这样的景物是“情中景”,带有作者强烈的主观色彩。
造境中的情务必要真,王国维对李煜亡国后的作品极力赞赏,正是因为情真,“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写境亦要性情真
写境侧重于以写实的方式反映客观现实和主体情感,对“真”的要求更为突出,真景物与真感情缺一不可。在王国维看来“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就成了应酬之作。
王国维对杜甫的写境是极为赞赏的,认为杜甫的诗作“即物深致,无细不章”。王国维看重的境界并不是一味追求雄浑广阔,他说“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杜甫作品中少有雄浑的意象,但普通常见的景物也能体现出充满力量之美的“真”。
除了真景物,真性情也是极为重要的,写出真性情才能体现出境界。所谓写出真性情,就是要抛开政治与社会的影响,忘却生存竞争的杂念,单纯地对“自己之情感及所观察之事物而摹写之,咏叹之”。陶渊明的《归园田居》正是这样情真意切的代表,作者通过对客观事物的真实描写,表达了自己对田园山水的热爱。用不假雕饰的淳朴语言描绘出犬吠鸡鸣的乡村生活,他那“复得返自然”的心情一下便被读者接收到了。如果不是真正喜欢田园生活,陶渊明绝写不出这样自然亲切的诗篇。由此可见,真切的感触也是诗人写出境界的必要条件。
王国维说:“文学中有二元质焉:曰景、曰情”,前者是客观的,后者是主观的,在写景时因为要“忠实”,所以作者描绘的景物一定要让读者看得出客观性。此外,作者的关照方式也应当是客观的。写境的关照方式在于“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前面的物是说审美静观中的主体,后面一个物则是审美静观的对象。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曾说:“在审美的静观方式中,我们已经发现两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客体的知识,不是作为个别事物,而是作为柏拉图式的理念,即作为该事物全体族类的永恒形式;和观照者的自我意识,不是作为个人,而是作为纯粹的无意识的认识主体。”在审美静观中,因为丧失了自我意识而成了“物”,艺术家便与物达到了泯然合一的状态,这样一来,其笔下的文字也就具有了客观性。
诚然,任何自然的景物一旦进入艺术创作,便会带有创作者的主观色彩,纯粹的客观在艺术世界中是不存在的。写境中的客观事物同样是经过主体心灵化的了,作为一个审美观照的对象,同样包含主体对生活态度,只是将主观情感态度融汇在客观再现中。作者不把自己的体会、想法直接抒发出来,而是通过对景物的描绘,来让欣赏者自己体会。就像福楼拜说的那样,“艺术家不应在他的作品里露面,就像上帝不该在生活里露面一样”。
造境与写境,因为创作方法不同而各具审美特征,但绝不是相互孤立的,而是有所联系的。基于意境说,王国维不赞成把这两种创作方法对立起来,而将其统一到意境这个大的评价标准上去,无论什么流派的创作都是来源于自然与人生的,都必须以“意境为上”。王国维所说的“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意思是,写境中有理想的表现,造境中亦有自然的再现。王国维的整个文艺思想体系,都脱离不了意境说,他主张人为文学之本,将情思注入文艺,才是美的。人与外界的统一和对话形式,也全在于人的思想情感与世界统一的程度,而意境的好坏,就要看这统一的技巧高明与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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