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悲剧:
元有悲剧在其中
王国维在戏曲文学领域另一个具有开创性的成就,就是将西方的悲喜剧理论引入元杂剧的研究之中。明清以来的戏剧论着,虽然偶尔会涉及对故事情节喜悲的探讨,甚至对传统的“大团圆”结局提出质疑,有意识地设置“悲剧”性结局。也有人在戏曲的分类方面作过初步的探索,但基本只限于戏剧题材或角色行当的区别,却对戏曲中客观存在的悲、喜剧缺少明确的认识。
真正具有“形上”意义的“悲剧”观念的出现,还是建立在王国维“取外来之思想”构建起来的,具有民族特色的悲剧理论体系之上。在比较元杂剧与明清传奇的主要区别时,他指出:“明以后,传奇无非喜剧,而元则有悲剧在其中。”然后,他进一步从情节结构和悲剧成因两方面分析了元代悲剧的艺术特色:就情节来说,“无所谓先离后合,始困终亨之事”,从悲剧成因来看,“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因此,他认为关汉卿的《窦娥冤》和纪君祥的《赵氏孤儿》“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
元代戏曲的悲剧性
王国维很明确地将元代戏曲与清代戏曲作了区分,认为元杂剧之所以与众不同,正是因为其具有的悲剧性,其中以《窦娥冤》和《赵氏孤儿》为最佳。早年间的王国维认为,按照西方文艺理论对悲剧的定义,能够符合悲剧标准的只有《红楼梦》和《桃花扇》,其他只能算具有悲剧精神罢了,但随着人生经历的丰富,王国维在创作《宋元戏曲考》时,对中国悲剧有了新的思考,发现了元代戏曲中的悲剧。
按照王国维曾经的观点,《窦娥冤》中窦娥沉冤昭雪,《赵氏孤儿》中赵孤手刃仇人,也算是大团圆的结局,似乎算不得悲剧。但若深入思考便可发现,王国维之所以将这两部作品也纳入悲剧范畴,是具有深层次理由的,即主人翁的意志。
在《窦娥冤》中,窦娥虽然含冤而死,但她临死前发出的三桩誓愿全都实现了,而且最终真相大白,恶势力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部戏中,窦娥宁死不屈,以生命同恶人进行斗争,这便是个人意志导致的悲剧。
在《赵氏孤儿》中,程婴为了与恶势力作斗争,保住赵孤性命,忍痛牺牲了自己的儿子。赵孤长大成人后,得知了真相,决心复仇。在这部剧中,程婴与赵孤的抉择都是个人意志。剧中的其他人物,如:赵孤的母亲让程婴抱走孩子,为了不泄密便自缢身亡;程婴企图把赵孤藏在药箱里带走,被守门的将军韩厥搜出,韩厥放走程婴和赵孤后,选择了拔剑自刎;年迈的大夫公孙杵臼主动替程婴承担下隐藏赵孤的罪名,然后触阶而死。这些为大义而牺牲的壮士,同样是出于个人意志做出的决定。
《窦娥冤》与《赵氏孤儿》之所以能被王国维列于世界悲剧之林,正是因为,这些人物的悲剧皆出于主人翁意志,而不是悲剧精神。
《窦娥冤》的艺术成就
《窦娥冤》采用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手法,剧作在揭露社会现实的黑暗,以及刻画人物性格时,采用了现实主义方法的手法,细节描写特别真实,具有高度的现实性。作品后面的临死前的3桩誓愿应验、鬼魂诉冤、平反昭雪等情节,又明显是不可能的,只是寄托了底层人民的理想,带有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这种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和艺术风格,对后世的许多戏曲和小说作品,都起到了影响。
另外,这部戏的结构也十分精巧。赛卢医只是个小人物,但却串起了整部戏,他上场3次,但每次登场都推进了情节,勒蔡婆、卖鼠药、作人证,起到了扭结串连的作用。
王国维对关汉卿的语言是十分赞赏的,在这部戏中关汉卿的语言艺术也得到了极大的发挥。“我做官胜别人,来告状的要金银”“但来告状的,就是我的衣食父母”,贪官的贪得无厌通过语言表露无遗。“帽儿光光,今日做个新郎;帽儿窄窄,今日做个娇客”“你叫窦娥随顺了我,叫我三声的的亲亲的丈夫,我就饶了她”,张驴儿的流氓无赖也通过语言表现得淋漓尽致。不仅人物语言生动,关汉卿的叙述语言也将人物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譬如,“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短短9个字就将贪官的严威酷刑表现得淋漓尽致。
关汉卿尤其注重人的命运,可以说从关汉卿开始,文学创作开始由歌颂德政、鞭笞不公,转为对个人命运的关注,成为一种划时代的新趋势,并对后来的文艺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
《赵氏孤儿》的艺术影响
《赵氏孤儿》的主题是歌颂“义”“仁”等儒家传统美德。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仁义礼智这“四端”,再加上“信”,便是儒家崇尚的五“德”。《赵氏孤儿》着重突了“义”“仁”二字。按照新儒学泰斗冯友兰先生的解释:“义是事之‘宜’,即‘应该’。它是绝对的命令。社会中每个人都有一定的应该做的事。必须为做而做,因为做这些事在道德上是对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义”建立在“智”的基础之上,既要分辨是非,又能知晓荣辱,因此也包含了“忠”和“信”的内涵,所以这里的“义”是广义的,而这里的“仁”,则特指同情心、怜悯心,比孔子的“仁”更有针对性。
《赵氏孤儿》是元杂剧中最优秀的历史剧之一,后被改编成京剧、潮剧、秦腔、话剧、豫剧、越剧、晋剧等剧目。1731年,《赵氏孤儿》被耶稣会士马若瑟译成法文,1735年该译本被收入杜赫德主编的四大卷《中华帝国志》里,是中国最早传到欧洲的戏曲作品。法国作家、思想家伏尔泰将其改编为五幕剧《中国孤儿》,在欧洲文化界引起巨大反响。
王国维吸收了西方进步的文体观,破除了视戏曲、小说为“末技”的陈腐陋见,把硕儒雅士“鄙弃不复道”的元曲提升到与楚骚、汉赋、唐诗、宋词等平等的“一代之文学”的高度,使戏曲研究成了一门显学。在艺术思想方面,他把“悲剧”“性格”等西方美学范畴引入传统戏曲领域,将西方美学与我国传统美学中的“意境”说融为一体,为传统曲论的理论形态带来了根本性的变革,即变即兴随感式的直观评点,为深入系统的理性思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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