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情语:
专作情语而绝妙者
在传统的观念中,诗词以“情景交融”为上,其中“情”占据主导地位,王国维对这一点说得十分透彻。作家写景,但表达出来的是情,就如刘勰说的:“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看上去客观的东西,实际上仍是主观情志的表现。当然,作家的主观并不是与生俱来,它来源于对客体的认识和感悟。唐代儒学大师孔颖达有一段话说得很好:“包管万虑,其名为心,感物而动,乃呼为志。志之所适,外物感焉。”先是心“感物而动”,然后再经过“外物感焉”的过程,这时笔下呈现出的外物已经不完全是原来那个物,而是融合了作者感情的物。
词人大多通过写景来寓情,但也有专门作情语,而且写得极好的,对此王国维是这样说的:
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顾敻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柳永“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此等词古今曾不多见。余《乙稿》中颇于此方面有开拓之功。
这则词话在前面论述情景关系基础上,举例说明专作情语而绝妙者。
“情语”“绝妙”在何处
中国的传统文论,无论是“言志”说、“缘情”说,还是“物感”,以及“一切景语皆情语”说,归根结底都是讲物我的统一。
作词的常态应当是刘熙载《艺概》卷四所说的那样:“词或前景后情,或前情后景,或情景并到,相间相融,各有其妙。”总之得兼顾情、景二者才行。但这种情景关系大多得在整篇词中才能体现出来的。王国维从词中专门截取若干专言情语的绝妙好句,如牛峤的“甘作”二句、顾敻的“换我心”三句、柳永的“衣带”二句、周邦彦的“许多”三句,都是直接表达情感的句子,虽然没有借助景物来传递情感,但是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这就是王国维所说的“专作情语而绝妙”的意思。“专作情语”在词中的并不少见,能被称为“绝妙”,应该是可以脱离前后景物的渲染,而具有独立的意义才行。
王国维的《人间词甲稿》主要表现的是自己对人生的哲学思考,在1907年编订的《人间词乙稿》中,则更加偏重抒情,而且也借鉴了前人这种“专作情语”的形式,所以王国维自称有“开拓之功”。这种创作观念的转变,其实与他当时对哲学感到困惑,并开始疏远哲学的思想,有着较为密切的关系。
顾敻其人其作
在王国维举例的几位词人中,知名度最低的当属五代词人顾敻。其生卒年、籍贯皆不详,存世的作品有55首,都是写男女之情的,意象清新生动,情致缠绵悱恻,词风绮丽却不浮靡,一些词作中还化用口语,更增添了可读性与趣味性。
“清末四大家”之一的况周颐认为,顾敻词作“工致丽密,时复清疏。以艳之神与骨为清,其艳乃益入神入骨”。还被晚晴词人郑文焯评为“极古拙,亦极高淡,非五代不能有是词境”。
王国维在这则词话中所引的“换我心”三句,出自顾敻代表作《诉衷情》: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
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这是一首以“怨”作为情感基调的单调小令。通过主人公口语式的内心独白,表现了一个痴情女子被负心人所辜负,由此受到了心灵的创伤,她心中有怨,但又怨中有爱,爱怨兼发,感情十分复杂。该作品的艺术构思与表现手法颇具匠心,所以深得后世学人的赞赏。
这首词从一开始就奏响了情感的主旋律——怨。“永夜”两句,是写主人公正在猜想负心人的行踪,“长夜漫漫,负心人啊,你抛下我去了哪里?”自问之后又自答:“音信已绝,奈何!”一个“绝”字,点出薄幸者的绝情寡义。“香阁掩”三句,就主人公独守空闺的情况着笔,从闺门紧闭、眉头紧皱、长夜将尽,这三个方面,写出了枯坐等待、彻夜难眠的焦急。这部分可归结为对薄幸者的怨。
从“争忍”往下,心中又兴起波澜。“叫我如何才能放弃追寻呢?”这一句心灵独白,仍是主人公怨中有爱的表达。可事实让她无比难过,孤衾独处,不知负心人此时身在何方,因而“怨”字又重上心头。“换我心”三句的特点是情之所至,忽发痴语。主人公渴望把自己的一颗痴心换到负心人的胸腔里,这样对方就能知晓自己的思念之情了。换心当然是不可能的,主人公却发此痴想,正表现了自己的情真意切。
尽管词中没有交代这个爱情故事的结局,不过主人公的悲剧命运想必是难以逃脱的。这一点,明汤显祖在《花间集》评本中曾一语道破:“若到换心田地,换与他也未必好。”但作品的思想倾向性却十分明显,同情完全放在被折磨被损害的弱女子这一边,这也就从侧面鞭挞了薄幸之徒。
王国维把此词作为“有专作情语而绝妙者”的显例之一,可见其“情语”成就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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