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苏轼词:
和韵似原唱
通常来说,诗词唱和最简单的就是创新,因为可以任意发挥,没有拘束。而和作就难了,模拟原作,亦步亦趋,难以有所突破,所以南宋诗论家严羽说“和韵最害人诗”。而词的次韵和作更难,因为这不仅要求题材一脉相承,还要求词牌和韵律与原作保持一致,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因此南宋词人张炎说:“词不宜强和人韵。若倡者之词曲韵宽平,庶可赓歌;倘韵险又为人所先,则必牵强赓和,句意安能融贯?徒费苦思,未见有全章妥溜者。”这样的观点固然是行家之言,但也有例外。后来居上的和作并非没有,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就是其中典型的代表。
才华使然
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均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均。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王国维的此则评论,看似是在比较苏轼与章楶两首《水龙吟》的优劣,实则是借和韵引出“才”的问题。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苏轼这首《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水平颇高,而且格调高远,将咏物词形神、离合之间的妙趣表现得十分出彩。“似花还似非花”一句即领起全篇,“似花”二字重在表现杨花的形态,“似非花”处则借杨花飘零写的是离人心中的感触。所以在苏轼笔下,杨花与离人间的若即若离,堪称咏物词的正统。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杨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欲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章楶这首《水龙吟·杨花》原唱也称得上清新秀丽的佳作,对杨花飞舞的景象描摹得尤其传神,“闲趁游丝”六句,更堪称神来之笔。章楶在写杨花之余也写离人,可惜的是只有“离”的描绘,没有“即”的意象。在王国维眼中,这或许正是苏轼与章楶之间的差距了。
一般而言,原唱因为没有限制,可以纵情发挥,很容易出彩;而次韵受限于原韵,又要在原唱之外翻出新意,就要困难一些了。所以王国维也自称作词“尤不喜用人韵”。但苏轼的次韵词却超越了章楶的原唱词,这就表现出才华的差距了。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多次强调创意的重要性,但创意不是凭空来的。苏轼天纵其才,所以不管原唱、次韵,都比他人精彩,这完全是才华使然。
咏物拟人的境界
章楶的杨花词,以写景状物生动逼真见长,在这方面亦是颇受好评的。宋人魏庆之认为:“亦可谓曲尽杨花妙处。”清末着名学者俞陛云指出:“此词虽不及东坡和作,而‘珠帘’四句、‘绣床’三句赋本题极体物浏亮之能,若无名作在前,斯亦佳制。”
章楶写景细致又生动,有这样的佳作在前,苏轼下笔时干脆就避实就虚,不再着力刻画杨花的形态,而以描绘杨花的神态为主,更将杨花比为春闺里的寂寞玉人,借描摹的玉人慵懒之姿,来写杨花的形象特质。只开篇“似花还似非花”一句就很见巧思,总写杨花的特点,似花非花,自然与众花不同。以下貌似写杨花,却并非写杨花,而是以杨花喻玉人,二者浑然一体,妙在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刘熙载的《艺概·词曲概》认为,“此句可作全词评语,盖不离不即也”。这种“不即不离”是苏词的巧思,也是此词状物拟人的特点。
章楶笔下的是“全无才思”的无情之物,杨花与玉人之间只是纯粹的物与人,杨花的作用只是为孤身一人百无聊赖的玉人作陪衬。
在苏轼笔下,杨花非但不是无情之物,反而更像有情之人。苏轼不仅以玉人喻杨花,更以玉人的意象寄托了对自身经历的慨叹。俞陛云称苏词“结句怨悱之怀,力透纸背,既伤离索,又兼有迁谪之感”,可谓有心。苏轼此词作于元丰四年(1081),当时他正贬居黄州。苏轼在《与章质夫》信中提到其写作此词的用意,他说:“承喻慎静以处忧患。非心爱我之深,何以及此。谨置之座右也。《柳花》词妙绝,使来者何以措词。本不敢继作,又思公正柳花飞时出巡按,坐想四子,闭门愁断,故写其意,次韵一首寄去,亦告不以示人也。”可见,苏轼创作此词,既是有感于章楶作品的情境,更是抒发自己宦海浮沉的思绪。
章楶的词上片写景下片写人,由外而内,由物而人,写作章法细致,却少了新意。苏词上片从杨花似花又非花的特点入手,随后写杨花生成后随风飘零,下片则写杨花化为尘土与流水,消逝得不留半点痕迹。苏词处处以玉人为喻,又处处透露着悲情,令人感伤不已。与章词相比,不仅加大了抒情的力度,还在章法上突破了上片咏物下片抒情的限制,而实际上上片仍侧重咏物,但下片更重抒情,这样的章法安排将苏轼的天才展露无遗。
章楶的词的确是佳作,但苏轼的词则达到了后人难以企及的艺术高度。王国维特别指出苏、章二人之“才之不可强也如是”,确实道出了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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