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男女一般苦——读熊琏、吴藻、黄景仁、高士奇词
以前只以为穷人苦,后来才知道富人也苦;只以为女人苦,后来才知道男人也苦;只以为落第秀才苦,后来才知道,就是到了皇帝身边也还是苦。于是觉得佛教说的“苦海无边”确实有些道理,人的生老病死无不伴随着苦难,恐怕真是要到超脱生死轮回的涅槃境界,才能摆脱这个“苦”字。
读李清照的“寻寻觅觅”,觉得很凄惨,知识女性之苦莫过于此,后来读朱淑贞的《断肠词》,发觉其苦更甚,其实女词人之苦又何止她们两位。
清代中期有一位女词人叫熊琏,字商珍,号淡仙,江苏如皋人。小时候由父母做主,许配给同乡一位叫陈尊的男子,后来陈尊得了生殖系统方面的疾病,在男女关系上成了废人。陈家因此同意放弃婚约,但据说熊琏坚持不变,于是嫁到了陈家,若干年后陈尊病死,公婆也相继离世,不得已回娘家居住,以侍奉双亲和弟妹为己任,闲时以写诗填词自我消遣,最后孤独终老,留下一部浸透辛酸眼泪的《淡仙词钞》。
她有一阕《金缕曲》真是催人泪下:
薄命千般苦。极堪哀、生生死死,情痴何补?多少幽贞人未识,兰消蕙息荒圃!埋不了、茫茫黄土。花落鹃啼凄欲绝,剪轻绡、那是招魂处?静里把,芳名数。同声一哭三生误。恁无端,聪明折磨。无分今古。玉貌清才凭吊里,望断天风海雾,全未入、江郎《恨赋》。我为红颜聊吐气,拂醉毫、几按凄凉谱。闺怨切,谁共诉?
这是笔者读过的最苦的词作之一,读后情不自禁地在书上连画了三个“苦”字,还附上了感叹号。
词作开篇一句“薄命千般苦”五个字,字字千斤,字字血泪,是一声充满哀怨的叹惜,是一声低沉纠心的哭诉,是一声绝望于命运的呐喊,它概括了全篇主题,也概括了词人一辈子的辛酸,恐怕也是词人自身命运的描述。女词人悲叹自己一辈子苦在一个情字上,简直是个“情痴”。为了这个情字,闭着眼睛往火坑里跳,牺牲了所有青春年华,送走了陈家的两辈人,使自己过早地成为一个“未亡人”,虽然得了一个贞洁的名号,被邻里称颂贤惠,但是有多少人知道这个贞洁名号后面隐藏着多少辛酸,这是青春和生命的代价。女词人像一株得不到温暖阳光照耀、得不到甘美雨露滋润的小草,但还得苦苦撑起一片绿色报答天地。女词人哀伤自己过早地衰老,将很快走到生命尽头,像兰消蕙息一般消失在漠漠荒原,谁还记得有这么一位贞女,谁还会为你祭奠上香。
想到这些,女词人恨不得放声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哭自己不明智,自误前世今生和来生;哭从古到今所有为情所误的女人,也为她们诉诉委屈出口气。我们女人的苦,男人们并不知道,南朝梁代的江淹虽然作过一篇很着名的《恨赋》,历数“伏恨而死”的多种遭遇,里边就没有数到女人的不幸。其实女人最大的悲哀是有苦无处说,也罢,既没有地方说,那不如先把自己喝醉,让笔墨把心中的一切痛苦和悲伤尽情挥洒成凄凉的词章,让它感天动地。
与熊琏同期稍后的女词人吴藻也填了一阕《金缕曲》,唱出了心中的不平:
闷欲呼天说。问苍苍、生人在世,忍偏磨灭?从古难消豪杰气,也只书空咄咄。正自检、断肠诗阅。看到伤心翻失笑,笑公然、愁是吾家物。都并入,笔端结。英雄儿女原无别。叹千秋、收场一例,泪皆成血。待把柔情轻放下,不唱柳边风月;且整顿、铜琶铁拨。读罢《离骚》还酌酒,向大江东去歌残阕。声早遏,碧云裂。
以前读古词,只以为有东坡“大江东去”的豪气和岳飞“怒发冲冠”的威猛雄壮,万万想不到还有女人这般破云裂石的慷慨激越。如果让吴藻从军,那绝对是带兵横扫千军的女将军。
词作开篇第一句就是对天石破天惊的呐喊,这一喊,喊出了满腔的郁闷和怨气。第二句紧接着毫无顾忌地大声责问苍天:你既生我,为何忍心看我被扼杀?老天爷,您知道吗,从古到今多少能人志士赍志而殁,他们从肉体到精神被这个不公平的世道无声无息地磨灭掉,这是何等残忍的事。英雄豪杰尚且无路可走,我等小女子还能有什么机会作为,也只有写诗填词打发光阴。今天无聊地翻检积下来的诗稿,无意中发现写的尽是悲苦穷愁,仿佛天下的穷愁都汇集在我的笔端,穷愁是我的专利。
女词人读了很多书,她发现一种规律,那就是英雄和女人最后的下场都差不多,别看英雄有风光的时候,但他们往往不是死于战场的厮杀就是死于阴谋暗算,或流血而死,或含恨而亡,和女人悲悲切切以泪洗面、郁郁而终也没有多大差别。所以吴藻像是劝己更是劝人,劝天下女人放下似水柔情,“不唱柳边风月”,抬头挺胸,弄点阳刚之气出来,喝酒读《离骚》,击鼓唱大江东去,让豪迈之音破空而出,响彻云霄。
天下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吴藻是位一辈子郁郁寡欢的大才女。吴藻之苦,在于太聪明,诗词书画琴棋无所不能,但这些本事除了自娱自乐没有它用。父亲是商人,她也是嫁个商人,毫无共同语言又离多聚少。三十岁时丈夫去世,她便皈依佛门,与古佛青灯相伴而终。
古代许多才女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自由地在官场和江湖上闯荡。其实即便是男人是读书人,又有几个能金榜题名步入官场,多数书生还是在寒酸中了此一生。比吴藻年岁稍长,在当时就很有名气的一位诗人,名叫黄景仁,他在自己二十四岁生日时填了一阕《沁园春》,自己给自己祝寿,读来让人鼻子发酸:
苍苍天者,生我何为?令人慨慷。叹其年难及,丁时已过;一寒至此,辛味都尝。似水才名,如烟好梦,断尽黄齑苦笋肠。临风叹,只六旬老母,苦节难偿。男儿堕地堪伤,怪二十、何来镜里霜。况笑人寂寂,邓曾拜衮;所居赫赫,周已称郎。寿岂人争,才非尔福,天意兼之忌酒狂。当杯想,想五湖三亩,是我行藏。
这阕词的开篇与吴藻的《金缕曲·闷欲呼天说》何其相似,简直如出一辙。都是向苍天发问:让我这么辛苦,让人这么贫寒,让我这么无所作为,老天爷,你生我做什么?你让我有才名,有好梦,但才名似水流走了,好梦如烟飘散了,只剩下一副装满了黄姜苦笋、五味辛辣的肝肠。一个二十四岁的失路之人,竟然落寞到无力赡养老母亲的地步,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黄景仁接着哭诉:像我这样的男儿,从出世就注定了劳苦命,才二十多岁,白发已爬上头顶。在这个年龄上,历史上有作为的,如东汉时期的邓禹已位列三公之尊,三国时东吴的周瑜已拜建威中郎将,握有全国兵权。再看看自己,还是默默无闻的一介寒士,和人家相比有天地之别。算了吧!长寿不是人可以争来的,人有才气不一定就有福气,纵酒使狂,浇愁撒气也没有多少意思,还是在家乡的太湖边,守三亩薄田,自耕自食,了此余生吧!
黄景仁确实命苦,一辈子被贫穷和疾病折磨。二十八岁时,乾隆皇帝下江南巡视,他有过一次机会参加皇帝为主考的考试,成绩还不错,被任命了一个县长助理的职务,可是在即将赴任时,被债主催逼,为躲债抱病仓皇出逃,从此在江湖上流浪,三十五岁死在外乡。
康熙年间,有一位穷书生名叫高士奇,浙江钱塘人,二十多岁便考取举人,是一位才华横溢、文思泉涌的文人,特别长于诗文应对。据说他在赴京赶考途中,因手头拮据,便和几个富家子弟搭伴而行,一路可以蹭点儿酒饭,富家子弟们喜欢他读书多,经得住讨教,而且生性好玩,也倒不在乎几个碎银子。有一天酒至半酣,几个富家子弟联手出对希望难住高士奇,讨点乐趣。其中一个说出上联:春海棠。高士奇想了一下,发现对方早有准备,于是斟酌着对了下联:夏山药;另一个连曰:带露春海棠。高士奇对上:连须夏山药;再一个又连上:一枝带露春海棠。高士奇又对上:半截连须夏山药;末一个说出:江南红粉佳人鬓边一枝带露春海棠。高士奇嬉笑着对上:关外麻脸大汉腰下半截连须夏山药。此联一出,满桌喷酒笑倒,连邻桌众客也大受感染,笑得前仰后翻。
高士奇到京城之后,先后投在宰相索额图和明珠门下,被康熙皇帝破例安排到上书房。不久后碰上皇太后生日庆典,朝廷重臣们哪敢怠慢,都搜肠刮肚设法送上或贵重或奇特的大礼。高士奇出身贫寒又刚刚为官,囊中羞涩,很为此事为难。有一天他路过一个花铺,无意中看见一只半大不小的木桶中种着一棵水灵灵的万年青,青枝绿叶很是精神,他灵机一动,这不是最便宜而又最好的礼品吗?于是买下兴冲冲地提到朝堂之上献给康熙,一些大臣很看不起地发出一阵嘘嘘,索相、明相也在心里责备高士奇太小气,这种近似糊弄的行为会招来杀身之祸。康熙爷出于礼貌,很不屑地问高士奇送这个礼物可有说法,高士奇故作谦让,说请同僚们给这盆景起名,同僚们更是七嘴八舌,有的甚至说应该治高士奇亵渎之罪,也有的说了几个取笑的名字。康熙爷不愿让皇太后这么严肃隆重的事情被人玩笑,板下脸来轻咳一声,让高士奇自己解释,高士奇不慌不忙,环顾朝堂众位大臣,向康熙下跪朗声说:这个盆景之盆是一只用铁箍箍得很紧的木桶,桶里有肥沃的土壤,养育出一株茁壮成长的万年青,可名曰:一桶(统)万年青。它象征我清朝大一统江山千秋万代永远年轻,与世长存。此言一出,康熙爷转怒为喜,哈哈大笑,连说了几个好,说皇宫有的是奇珍异宝,也不缺金银钱财,送礼重情不重财,只是看有无心意而已,高爱卿这“一统万年青”就很有心意,皇太后一定格外喜欢。
高士奇送礼有方,意外地得了一个大大的彩头,很快被越级提拔为宰相,与索额图和明珠平起平坐。但是后来索相、明相在朝廷明争暗斗,培植亲信争权夺利,索相以谋反罪被处死,明相也获罪罢官。高士奇在这些极端的权力斗争的旋涡中身不由己,被前后挤压。先是被以结党营私罪弹劾罢官,因为文思敏捷、谈吐风趣深得康熙青睐,几年后又复起,置南书房行走。但后来也实在承受不了权力顶端的互相倾轧,以自己生病和老母无依为由,获准归乡奉母和自养。
高士奇有一阕《蝶恋花·春思》婉转地道出经历过宦海风浪的感慨:
落尽杨花飘尽絮。报道春归,不见春归路。欲问春归何处去?数声窗外流莺语。残梦惊回天未曙。暗惜韶华,半是风尘误。怨绿啼红谁可诉?柔肠一寸愁千缕。
词中先是伤春,不知不觉转为自伤身世,叹惜宝贵的生命年华被俗世风尘耽误。以高士奇的聪明才气和直达天宠的运气而言,天下有几个人比得上?但他尚且如此苦恼,可见世间无论男女老少、贫富穷达,如果不善于自我解脱,那他起码在精神上永远跳不出俗世的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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