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蒙古大词人——读耶律楚材、耶律铸、萨都剌词
这一篇讲契丹人耶律楚材、耶律铸父子和蒙古人萨都剌的故事。
耶律楚材是元朝前期的大文人,有记载说他写了许多诗词,但流传到现在的词作,就只有一阕《鹧鸪天·题七真洞》:
花界倾颓事已迁,浩歌遥望意茫然。江山王气空千劫,桃李春风又一年。横翠嶂,架寒烟。野花平碧怨啼鹃。不知何限人间梦,并触沉思到酒边。
这是词人游览供奉全真道七位祖师的七真洞道观时抒发的沧桑之感、兴亡之慨。当时的一百多年间,遥远的北方和中原大地正经历着辽、金、宋、元几个王朝的相废相继,频繁的朝代更替,战火动荡的时局,朝不保夕的民生,残破凋敝的江山,让人触目伤怀,词人在这样的历史背景和情感基础上展开思绪:道教宫观本来是茫茫尘世中众生消灾避难的一块清净之地,但现在已今非昔比,残破不堪,房屋倾颓,香火冷绝,让人由心底生出深重的悲叹、哀伤、茫然。燕京古城是几代王朝的重镇,古城的上空凝聚着厚重的帝王之气。但是百多年来,这一座座看似高耸入云、不可一世的帝王大厦相继崩塌,在不断地经历着如佛经所说由生成到毁灭的轮回劫难,倒是大自然中的桃李春风随着时间的脚步,不紧不慢,无事人一般该来则来,该去则去,年复一年。抬头远望,遥远的山峦像一道道浓翠的屏障,屏障上方厚重的云雾与天相接,铁桶一般把人围住;近处原野上冷落地开放着一些无名小花,间或传来几声充满哀怨的杜鹃的啼叫,让人觉得如孤魂梦游,生出阵阵寒意,生出无限的绝望,只有借助酒后的沉醉,才能暂时脱离这种深深的世界末日感。
耶律楚材是辽太祖的后裔,他的祖辈长期定居燕京(今北京),是契丹皇族中汉文化修养最好的。其父亲耶律履是金国着名的学者,精通汉、契丹、女真文字与经典,参与编修了辽史,官至二品右丞。耶律楚材出生时,耶律履高兴地对老婆说:我六十岁得子,这是上天赐给我们家的千里驹,今后必成伟器,而且会被另一个国家所用。于是用《左传》“楚虽有材,晋实用之”这句话,给儿子取名“楚材”。
果然,耶律楚材到十七岁时已无书不读,且自命为“百尺栋梁”,二十三岁应试中甲科之后进入仕途。金元过渡之际,他皈依佛门,拜师参禅三年。后来看蒙古立国势不可挡,二十八岁这年他诚心诚意地去拜见成吉思汗,希望为新朝所用,实现从禅师那里继承来的“以佛治心,以儒治国”的理想。成吉思汗看他身材魁梧,美髯垂胸,声音洪亮,朝气蓬勃,很是喜欢,留在身边随从西征,随时咨询汉人、契丹、女真学问事务,并亲切称他“大胡子”。但热乎一段时间之后,耶律楚材发现成吉思汗只热衷于无休止的军事征服,只想沿用蒙古原有的社会政治制度,对耶律楚材的治国方略没有什么兴趣。在随同征战的几年中,楚材居然可以赋闲作诗填词,在远征军占领的地方过着栽培花草、种植蔬菜、读书操琴的闲散日子。
后来,耶律楚材以宰相身份主持朝政,实施其以儒学治国的方略,是在成吉思汗去世之后,元朝第二任皇帝窝阔台手上。遗憾的是窝阔台只在位了十三年便去世了,耶律楚材以儒学治国的政治文化基础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建立起来,便被蒙古贵族守旧势力支持的国俗派取代了。落职以后的耶律楚材在悲伤凄凉的晚景中,很快以五十四岁的寿命早早告别了人间。政敌们没有因为对手去世就罢休,又诬告耶律楚材位高权重,一定贪污受贿,立即搜查其住宅,却不见金银珠宝,只有一张古琴、几张字画、金石遗文。
受父亲的影响,耶律楚材的儿子耶律铸秉承家学,赋诗作文,笃信佛教,自号“独醉道者”、“独醉痴仙”,官至左丞相,为忽必烈朝廷以中原文化治国作了很大贡献。他有一阕《眼儿媚》抒发人生感慨,很有味道:
隔江谁唱《后庭花》?烟淡月笼沙。水云凝恨,锦帆何事,也到天涯。寄声衰柳将烟草,且莫怨年华。东君也是,世间行客,知遇谁家?
“后庭花”是唐代教坊曲名,全称为“玉树后庭花”,产生于南朝末,陈后主陈叔宝与朝臣们酒后玩笑,按曲填词,赞美宫女美色,情致缠绵悱恻,后因江山破败,此曲被称为“亡国之声”。这阕词是耶律铸与朋友游隋炀帝故宫时发出的感叹,所以上片第二韵讽刺隋炀帝劳民伤财修大运河,满足其穷奢极欲、挥霍铺张的出游。
词的精警之处在下片,词人告诫朋友,要认识到柳衰草枯是自然之理,不是年华之过;唤醒万物生长的春风,也不过是世间的匆匆过客,对什么花草树木有知遇之恩,并没有一定之准。这里词人借物比人,柳衰草枯比喻人遭遇坎坷,“东君”是春风的别称,这里代指决定官员命运的皇权。隐藏在字句背后的题旨是说王朝兴衰如草木枯荣,有一定的气数;君权管人,如春风过境,不过是匆匆过客,有几个人会得到这短暂的恩宠呢?因此不必对官场的荣辱太在意。可能是因为有这样坦然平和的心态,耶律铸位高权不重,常常醉酒赋诗自娱自乐,刚好比他父亲长寿十年。
元朝中后期,还出了一位在中国文学史上获得高度评价,被认为是元朝不可多得的大诗人萨都剌。萨都剌是武将世家之后,但在他出世之前家道已经破落,他几乎一辈子在穷困线上挣扎,过着“家无田,囊无储”的落寞生活。五十五岁中进士,之后一直任些八九品的小官,最后也就在从七品的职衔上终了。因为身份不显,因此记录不全,于是他的身世就有了一些神秘感,有说他因体弱多病,穷困颠沛,只活了五十多岁,有说他活了八十多岁;有说他是回回人、维吾尔人、汉人,有说他是蒙古人;他的最后去向,有说是充当方国珍的幕僚,有说是隐居杭州闹市,有说是放浪形骸于山水之间,莫衷一是。
他留下的词作据说有十四阕,其中有一阕《念奴娇·登石头城》被公认为很有水准:
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指点六朝形胜地,惟有青山如壁。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
寂寞避暑离宫,东风辇路,芳草年年发。落日无人松径里,鬼火高低明灭。歌舞尊前,繁华镜里,暗换青青发。伤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
这阕词从形式到内容都与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相似。
他步东坡韵,上片写登临石头城之所见:天高云低,一片浑浊,在遥远的吴楚方向,似乎不见任何具体的东西。就是眼前这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繁华之地的南京城也红衰翠减,只有青山默默伫立。当年魏、蜀、吴三国鏖战赤壁,旌旗蔽日,战船连云,百万雄师拼杀……这些镜头都永远地消失了,历朝历代不知多少英雄豪杰,都消磨在了这悄无声息却是永恒的江山怀抱。
下片仍然接着吊古伤今的思绪:当年帝王避暑的离宫虽然还在,却已经冷落寂寞;皇帝辇车来往的大路也被杂草覆盖;到黄昏,只有荒凉的旷野上跳跃明灭的鬼火。再看看自己,虽然一生命运不佳,但有时也有“歌舞尊前,繁华镜里”的快乐享受,只是光阴如电,头发由黑转白不过早晚之间。所以词人最后发出深重的感叹,千古诗人伤心泪,一片明月是永恒。
萨都剌一生官职不高,但足迹遍及南北,有若干首登高怀古之作,因为自己仕途不畅,因此怀古之后往往叹惜人生百年如寄,不如且自开怀,一饮千盅。或者自己劝自己何必去忍受那种“半夜钟声,五更鸡唱,南北行人老”的宦游之苦,要看清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官场规则,“百事不如归好”,趁早远离是非场,找个清静的地方看岭上桃李,水边杨柳,“青青春又来了”。真诗人的心胸是与大自然的天地万物融在一起的:我与天地同冷同热,天地与我同喜同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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