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东海骑长鲸;
犹当出作李西平,手枭逆贼清旧京。
金印煌煌未入手,白发种种来无情。
成都古寺卧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
岂其马上破贼手,哦诗长作寒螀鸣?
兴来买尽市桥酒,大车磊落堆长瓶;
哀丝豪竹助剧饮,如钜野受黄河倾。
平时一滴不入口,意气顿使千人惊。
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
何当凯旋宴将士,三更雪压飞狐城!
----陆游
此诗一起直抒壮怀,“辞气踔厉”,有如长江出峡,涛翻浪涌,不可阻遏。前四句诗实际上不是各自独立的四句诗,而是以“人生”为共同主语,所以必须一口气读到底,从而显示其奔腾前进、骏迈无比的气势。
这个长句的意思是: 人生如果不能做一个像安期生那样的仙人,醉骑长鲸,在汪洋大海里纵横驰骋,就应当作一个像李西平那样的名将,消灭逆贼,收复旧京,使天下清平。李西平,指唐德宗时平服朱泚之乱、收复西京的名将李晟,因功封为西平郡王。故称为李西平。赵翼曾说陆游“使事必切”;又说陆游“才气豪健,议论开辟,引用书卷,皆驱使出之,而非徒以数典为能事,意在笔先,力透纸背”(《瓯北诗话》卷六),这可以说相当准确地概括了陆游使事极切极活的特点。就这个长句而言,用李西平的史实确切地抒发了自己的抱负,用事实际上起了比喻的作用。不难看出,“手枭逆贼”中的“逆贼”是以朱泚比喻女真统治者,“清旧京”中的“旧京”是以朱泚占据的唐京长安比喻入于女真统治者之手的宋京开封。北中国被占,南宋偏安一隅的历史形势,不都表现得一清二楚吗?
文须蓄势,诗亦宜然。此诗突然而起,二十八字的长句有如长风鼓浪,奔腾前进,但当其全力贯注于“手枭逆贼清旧京”之后,即不复继续前进,来了个“逆折”,折向相反的方面:“金印煌煌未入手”,壮志难酬,不胜愤懑!忽顺忽逆,忽扬忽抑,形成了第一个波澜。乍看变幻莫测,细玩脉络分明。李西平之所以能“手枭逆贼清旧京”,他的爱国心,他的将才等等,当然都起了作用;但更重要的是他得到执政者的重用,肘悬煌煌金印。自己呢,虽有将才和爱国心,而未能如李西平那样掌握兵权,“手枭逆贼清旧京”的壮志又怎能实现?
“金印煌煌未入手”一句连“折”带“抑”,“白发种种来无情”一句再“抑”,“成都古寺卧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两句更“抑”,直把起头用二十八字长句所抒发的一往无前的壮志豪情“抑”向低潮。“金印煌煌”,目前虽“未入手”,但如果是壮盛之年,来日方长,还可以等待时机。可是呢,无情白发,已如此种种(《左传·昭公三年》:“余发如此种种。”杜注曰:“种种,短也。”)!来日无多,何能久等呢?“成都古寺卧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既补写出作者投闲置散,独居古寺僧寮的寂寞处境,又抒发了眼看岁月流逝、时不我与的焦灼心情。就一生说,已经白发种种,年过半百;就一年说,已到晚秋,岁聿其暮;就一日说,日已西落,黑夜将至。真所谓“志士愁日短”!而易逝的时光,就在这“古寺”中白白消磨,这对于一个渴望“手枭逆贼清旧京”的爱国志士来说,怎能不焦灼,怎能不痛心!
一“抑”再“抑”之后,忽然用一个反诘句平空提起:“岂其马上破贼手,哦诗长作寒螀鸣?”形成又一波澜。这两句诗从语法结构上看,不是两句,而是一句,即所谓“十四字句”。意思是: 难道我这个马上破贼的英雄,就只能无尽无休地像寒蝉悲鸣般哦诗吗?平空提起,出人意外;然而细按脉理,仍从“犹当出作李西平,手枭逆贼清旧京”而来。穷极变化而不离法度。
接下去,通过描写“剧饮”抒发“手枭逆贼清旧京”的理想无由实现的悲愤:“兴来买尽市桥酒,大车磊落堆长瓶;哀丝豪竹助剧饮,如钜野受黄河倾。”真有“长鲸吸百川”的气概。但一味夸张地描写“剧饮”,难免给人以“酒徒”酗酒的错觉,因而用“平时一滴不入口”陡转,用“意气顿使千人惊”拍合,形成第三个波澜。接下去,波澜迭起,淋漓酣纵:“国仇未报壮士老”一句,正面点明“剧饮”之故,感慨万端,颇含失望之情;“匣中宝剑夜有声”一句,侧面烘托誓报国仇的决心,又燃起希望之火,从而引出结句:“何当凯旋宴将士,三更雪压飞狐城!”
结句从古寺“剧饮”生发,又遥应首句,而境界更为阔大。“飞狐城”指飞狐口,在今河北涞源县北,古代为河北平原与北方边郡间的咽喉。诗人希望有一天能够掌握兵权,在收复北宋旧京之后继续挥师前进,尽复北方边郡,在飞狐城上大宴胜利归来的将士,痛饮狂欢,直至三更;大雪纷飞,也不觉寒冷。读诗至此,才意识到前面写“剧饮”排闷,正是为结句写凯旋欢宴作铺垫。而“三更雪压飞狐城”一句,又是以荒寒寂寥的环境,反衬欢乐热闹的场面。
赵翼说陆游的诗“炼在句前”,主要指在命意、谋篇方面的艰苦构思。这首《长歌行》写于淳熙元年(1174),当时诗人已五十岁,离蜀州通判任,寓居成都安福院僧寮。他不从几年来的经历和当前的处境写起,却先写报国宏愿及其无由实现的愤懑,直写到“白发种种来无情”,才用“成都古寺卧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点明了当前的处境。然而这两句诗由于紧承上文而来,其作用又不仅是点处境。于此可见,作者很重视“句前”的“炼”。就这两句诗本身而言,在炼字炼句炼意方面也独具匠心。一个念念不忘“手枭逆贼清旧京”的志士竟然在古寺里闲住,直住到“秋晚”,其心绪如何,不难想见。他珍惜光阴,不愿日落,而日已西落;日已西落,不看见也罢了,而“落日”却“偏傍僧窗明”,硬是要让“窗”内人看见。这样的诗句,不经过锤炼能够写得出来吗?
陆游的诗,起势雄迈骏伟者很不少;结句有兴会、有意味,而无鼓衰力竭之态者尤其多。但首尾皆工,通体完美的作品在全集中所占的比例也不太大。这首《长歌行》,则是首尾皆工、通体完美的代表作之一,方东树说它是陆游诗的“压卷”(《昭昧詹言》卷十二),确有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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