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苏 轼
绍圣元年(1094),哲宗亲政,蔡京、章惇之流用事,专整元祐旧臣;苏轼更成了打击迫害的主要对象,一贬再贬,由英州(州治在今广东英德)而惠州,最后远放儋州(州治在今广东儋县),前后七年。直到哲宗病死,才遇赦北还。这首诗,就是元符三年(1100)六月自海南岛返回时所作。
纪昀评此诗说:“前半纯是比体。如此措辞,自无痕迹。”“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既“以彼物比此物”,很难不露“痕迹”。但这四句诗,的确是不露“比”的“痕迹”的。
“参横斗转”,是夜间渡海时所见;“欲三更”,则是据此所作的判断。曹植《善哉行》:“月没参横,北斗阑干。”这说明“参横斗转”,在中原乃是天快黎明之时的景象。而在海南,则与此不同,王文诰指出:“六月二十日海外之二、三鼓时,则参已早见矣。”这句诗写了景,更写了人。一是表明“欲三更”,黑夜已过去了一大半;二是表明天空是晴明的,剩下的一小半夜路也不难走。因此,这句诗调子明朗,可见其时诗人的心境。而在此之前,还是“苦雨终风”,一片漆黑。连绵不断的雨叫“苦雨”,大风叫“终风”。这一句紧承上句而来。诗人在“苦雨终风”的黑夜里不时仰首看天,终于看见了“参横斗转”,于是不胜惊喜地说:“苦雨终风也解晴”。
三、四两句,就“晴”字作进一步抒写:“云散月明”,“天容”是“澄清”的;风恬雨霁,星月交辉,“海色”也是“澄清”的。这两句,以“天容海色”对“云散月明”,仰观俯察,形象生动,连贯而下,灵动流走。而且还用了句内对: 前句以“月明”对“云散”,后句以“海色”对“天容”。这四句诗,在结构方面又有共同点: 每句分两节,先以四个字写客观景物,后以三个字表主观抒情或评论。唐人佳句,多浑然天成,情景交融。宋人造句,则力求洗练与深折。从这四句诗,既可看出苏诗的特点,也可看出宋诗的特点。
三、四两句看似写景,而诗人意在抒情,抒情中又含议论。就客观景物说,雨止风息,云散月明,写景如绘。就主观情怀说,始而说“欲三更”,继而说“也解晴”;然后又发一问:“云散月明”,还有“谁点缀”呢?又意味深长地说:“天容海色”,本来是“澄清”的。而这些抒情或评论,都紧扣客观景物,贴切而自然。仅就这一点说,已经是很有艺术魅力的好诗了。
然而上乘之作,还应有言外之意。三、四两句,写的是眼前景,语言明净,读者不觉得用了典故。但仔细寻味,又的确“字字有来历”。《晋书·谢重传》载: 谢重陪会稽王司马道子夜坐,“于时月夜明净,道子叹以为佳。重率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道子戏曰:‘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欲滓秽太清耶?’”(参看《世说新语·言语》)“云散月明谁点缀”一句中的“点缀”一词,即来自谢重的议论和道子的戏语,而“天容海色本澄清”,则与“月夜明净,道子叹以为佳”契合。这两句诗,境界开阔,意蕴深远,已经能给读者以美的感受和哲理的启迪;再和这个故事联系起来,就更多一层联想。王文诰就说: 上句,“问章惇也”;下句,“公自谓也”。“问章惇”,意思是: 你们那些“居心不净”的小人掌权,“滓秽太清”,弄得“苦雨终风”,天下怨愤。如今“云散明月”,还有谁“点缀”呢?“公自谓”,意思是: 章惇之流“点缀”太空的“微云”既已散尽,天下终于“澄清”,强加于我苏轼的诬蔑之词也一扫而空。冤案一经昭雪,我这个被陷害的好人就又恢复了“澄清”的本来面目。从这里可以看出,如果用典贴切,就可以丰富诗的内涵,提高语言的表现力。
五、六两句,转入写“海”。三、四句上下交错,合用一个典故;这两句则分别用典,显得有变化。“鲁叟”指孔子。孔子是鲁国人,所以陶渊明《饮酒诗》有“汲汲鲁中叟”之句,称他为鲁国的老头儿。孔子曾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意思是: 我的道在海内无法实行,坐上木筏子漂洋过海,也许能够实行吧!苏轼也提出过改革弊政的方案,但屡受打击,最终被流放到海南岛。在海南岛,“饮食不具,药石无有”,尽管和黎族人民交朋友,做了些传播文化的工作;但作为“罪人”,又哪里能谈得上“行道”?如今渡海北归,回想多年来的苦难历程,就发出了“空余鲁叟乘桴意”的感慨。这句诗,甩典相当灵活。它包含的意思是: 在内地,我和孔子同样是“道不行”。孔子想到海外去行道,却没去成;我虽然去了,并且在那里呆了好几年,可是当我离开那儿渡海北归的时候,又有什么“行道”的实绩值得自慰呢?只不过空有孔子乘桴行道的想法还留在胸中罢了!这句诗,由于巧妙地用了人所共知的典,因而寥寥数字,就概括了曲折的事,抒发了复杂的情;而“乘桴”一词,又准确地表现了正在“渡海”的情景。“轩辕”即黄帝,黄帝奏乐,见《庄子·天运》:“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苏轼用这个典,以黄帝奏咸池之乐形容大海波涛之声,与“乘桴”渡海的情境很合拍。但不说“如听轩辕奏乐声”,却说“粗识轩辕奏乐声”,就又使人联想到苏轼的种种遭遇及其由此引起的心理活动。就是说: 那“轩辕奏乐声”,他是领教过的;那“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他是亲身经历、领会很深的。“粗识”的“粗”,不过是一种诙谐的说法,口里说“粗识”其实是“熟识”啊!
尾联推开一步,收束全诗。“兹游”,直译为现代汉语,就是“这次出游”或“这番游历”,这当然首先照应诗题,指“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但又不仅指这次渡海,还推而广之,指自惠州贬儋县的全过程。绍圣元年,苏轼抵惠州贬所,不得签书公事。他从绍圣四年六月十一日与苏辙诀别、登舟渡海,到元符三年六月二十日渡海北归,在海南岛渡过了四个年头的流放生涯。这就是所谓“兹游”。很清楚,下句的“兹游”与上句的“九死南荒”并不是互不相蒙的两个概念,那“九死南荒”,即包含于“兹游”之中。当然,“兹游”的内容更大一些,它还包含此诗前六句所写的一切。
弄清了“兹游”的内容及其与“九死南荒”的关系,就可品出尾联的韵味。“九死”者,多次死去也。“九死南荒”而“吾不恨”者,是由于“兹游奇绝冠平生”,看到了海内看不到的“奇绝”景色。然而“九死南荒”,全出于政敌的迫害;他固然达观,但哪能毫无恨意呢?因此,“吾不恨”毕竟是诗的语言,不宜呆看。这句既含蓄,又幽默,对政敌的调侃之意,也见于言外。读至此,诗人的旷达襟怀和豪放性格也就跃然纸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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