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语成疑意已伤,春山低敛翠眉长。
鄂君绣被朝犹掩,荀令熏炉冷自香。
有恨岂因燕凤去,无言宁为患侯亡?
合欢不验丁香结,只得凄凉对烛房。
---钱惟演
无题诗始自晚唐李商隐。大抵以隐衷不便直述,故权以“无题”标目。历来以解无题诗为难。盖以既无标题,则归趣难求,往往只能见仁见智,此其一;又玉谿无题,衍楚骚余绪,芳草美人,时有寓托,此其二。元好问云“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主要就指的无题一类诗作。故欲解钱氏此诗,当先于此二节有一大体判断。按《西昆集》中《无题三首》由杨亿原唱,钱惟演、刘筠各如数和作。既为唱和,则当无不便为他人言之微意在,大抵仿玉谿体裁,而同咏一事。又既三人同咏,则诗意可相互发明。由此窥入,差可得其仿佛。
此诗实写一女子之爱情纠葛。
“误语成疑意已伤”,按杨亿原唱之一有云:“才断歌云成梦雨,斗回笑电作雷霆”,可知此女子与现时的爱人本相恩爱,然而因自己无意间说错了话,引起猜疑,欢笑顿然变作雷霆之怒。杨诗又云“不待萱苏蠲薄怒,闲阶斗雀有遗翎”,说的是其爱人之怒意,虽有忘忧的萱草,亦未可缓解,因此这女子只得独自神伤,“春山低敛翠眉长”,她低首蹙额,那涂着黛翠的修眉,如同春山般秀美,如今却也染上了一抹薄雾愁云。相传卓文君形容娇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西京杂记》),又传西施常患心痛,以手捧心,眉尖若蹙,二句合用二典,刻画出含愁佳人楚楚可怜的情态。
《说苑·善说》记鄂君子晳泛舟于中流,为他摇桨的越女歌曰:“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于是鄂君“乃掩修袂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又东汉荀彧是有名的美男子,他曾为尚书令,人称荀令君,《襄阳记》载其衣带生香,“至人家,坐处三日香”。三四二句用此二典,承上而言,朝来还是唱随绸缪,恩爱犹如鄂君之与越女,而曾几何时,“斗回笑电作雷霆”,他已一怒而去,只剩得他常日熏衣的香炉中的絪缊余香在勾起无尽的忆念。
“有恨”、“无言”二句,继写女子的幽思并暗点这一场纠葛的原由。《飞燕外传》记汉成帝后赵飞燕与其妹一起私通宫奴燕赤凤,争风反目,遂为帝知觉。《左传》记楚国灭息,载息夫人归,三年不言,楚子问之,对曰:“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这里燕凤、息侯均代指过去的情人。二句说自己现在含恨抱愁,并非因恋着过去的情人,而默默无言亦非为思念以往的恋情。至此可知,“误语”云云,原来是她对爱人戏说起旧时的情人,就“误”字观之,此人或非实有,而大抵为有失考虑的戏言。
然而一时之失慎,却产生了严重的后果,《古今注》云:“欲蠲人之忿,则赠之青堂,青堂一名合欢,合欢则忘忿。”又“丁香体柔弱,乱结枝犹垫”(杜甫《江头四咏·丁香》),因此一直作为愁结不解的象征,李商隐诗即云“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代赠》)。此刻,这女子纵有合欢在手亦不能消去爱人的愤怒,而空落得满腹排遣不去的愁怨,正如杨亿原唱之二所云“合欢蠲忿亦休论,梦蝶翩翩逐怨魂”,于是她只得独处烛光似泪的空房而凄切怅惘。
这诗虽未必有深刻的寄托,然而在表现手法上却深得李商隐无题诗的神韵。张采田评李诗曰“哀感沉绵”、“宛转动情”(《李义山诗辨正·无题》),钱惟演此诗从造型、布局两方面都较完美地体现了这一特色。
此诗活用典故与句法运用巧妙,言简意长,耐人寻味。如“春山”句合用卓文君、西施二典,将美与愁相糅合,又以“翠眉长”作殿,女子楚楚可怜的神态毕现。中间二联,上下句均各用一典。二联上句正用,下句反用,又通过“朝犹掩”、“冷自香”中“犹”、“自”二虚字的勾联,表现了女子无限叹惋的心情。“朝”字言变化之迅疾。“冷”而仍“香”状恋情之绵长,更得絪缊吞吐之致。三联句法与二联相异,出句与对句同意,而均不明言,却用“岂因”、“宁为”连续二问,更将委曲之情表现得百回千折。
在布局上,先用“误语成疑”造成悬念,前四句引而不发,只是反复极写愁怨之态,直至三联方打转,应首句之“误语”,点明本末缘由,四联合拢,反照“意已伤”,起结开合,包蕴密致而舒回迂徐,尤能切合当事人的潜流的思绪。因为失意人总是在目睹身边事物(如绣被、熏炉),触发联想后,再进而反省事件之起由(如燕凤、息侯)的。如在“误语”后直接燕凤、息侯,则全诗就直致而索然寡味了。这些就是此诗在艺术上的成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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