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无公事客休时,席上谈兵校两棋。
心似蛛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
湘东一目诚堪死,天下中分尚可持。
谁谓吾徒犹爱日,参横月落不曾知。
---黄庭坚
这是一首以描写下棋为题材的诗。通体而论,应属佳作;但最富于烹炼的警句,该推“心似”、“身如”这一联。
写事写物的诗有其难处: 一是难以刻画入微并形中见神;二是富有寄托,寓言外之意,发人深思,并非易事。看来下棋更不易写。棋盘、棋子,这都是没有什么好写的,关键是要写出下棋的对手双方的心理活动。《苕溪渔隐丛话》曾引过一首《观棋歌》,其中有四句写得神采奕奕,十分符合下棋情景:
初疑磊落曙天星,次见搏击三秋兵。
雁行布阵众未晓,虎穴得子人皆惊。
首言布局之初,春云待展;次言双方鏖战之烈;再次变局忽露,但端倪难测;最后则突出险中取胜,出人意表。这一种写法,侧重于对手双方的拼搏,确是生龙活虎,但较之山谷老人的突出心理状态,思深笔健,富于哲理,毕竟稍逊一筹。
“心似蛛丝游碧落”这一句,取自常见事物,但却奇崛异常。“蛛丝”之小,对衬“碧落”之大,已是一奇。而又偏偏不曾断绝,这就更富奇观。其毅力之非凡,恰可喻弈棋人殚精竭虑,务求胜算。然而,胜算之得,又决非轻而易举。左右为难的事,在棋局中是常见的。这就难免要徘徊,要沉吟,要冥思潜想。其深细,其浮动,其倏忽变化,的确像太空中随风飘荡的蛛丝了。至于“身如蜩甲化枯枝”,则出于《庄子》中佝偻丈人承蜩的故事。丈人一心捕蜩,意志专一,竟把身子当做枯树,手臂当作树枝。典故被运用到这里来,喻对局者意志集中,已达到忘我境界。会下围棋的人大概都会知道,这种情景委实是逼真的。
不过,更值得注意的不仅是逼真,而更在于传形得神,以沉蓄的精力,传写出深邃的神思。清人蒋澜只看到这两句的“穷形尽相”、“绘水绘声”(《艺苑名言》卷一),不免浅乎其言。这两句的刻画和铸境,总令人觉得初不止于弈棋,而有其更广泛的艺术概括。用于文思的专一可,用于科学家攻关时思维状态的描绘也可。
如果说颔联以刻画弈者的心思专一为主,那么颈联却是以描绘弈者的斗志坚韧为主;前者极写其忘我之境,后者极写其一意扭转危局之情。“湘东一目”,是用的南朝湘东王萧绎偏盲的典故,喻弈者处于不利之局。按理说,围棋要有两个“眼”才能活,可现在只有一眼,其结果可想而知。然而对此,弈者却决不服输,仍然在精心运筹,希望背城一战,总算还有个平分天下的局面。前面的“诚堪死”确乎是山穷水尽,后面的“尚可持”这一急转,却又表现为柳暗花明、蟠曲老辣之笔,充分展示了山谷的特色和擅长。
结尾虽说比较平淡,但却能席卷前文,并出以风趣之笔,以从容反问作结,表明一向珍惜光阴的人们,居然因一心鏖战,连夜阑更尽、星沉月堕也都忘却了。可以说把前文的心思专一和意志坚韧两层内容完全包罗,情景相生,使得眼前的对弈情境推向远处,不黏不滞,这就好像电影镜头的“淡化”,得“远而不尽”之妙。
黄庭坚之所以能写出这一种化境,绝不仅仅是源于其弈棋经验,也可以说得力于其诗文构思和禅悟的触类旁通。庄子的技进于道,禅宗的所谓“心妙以了色”(《大十二门经序》),这一类哲理,大概都给予他以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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