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求一老兵,著帽如破斗。
卖卜益昌市,性命寄杯酒。
骑马好事久,金钱投瓮牖。
一语不假借,意自有臧否。
鸡肋巧安拳,未省怕嗔殴。
坐此益寒酸,饿理将入口。
未死且强项,那暇顾炙手。
士节久凋丧,舐痔甜不呕。
求岂知道者,议论无所苟。
吾宁从之游,聊以激衰朽。
---唐 庚
这首古体诗生动地刻画了一个富有豪侠意气而又落魄潦倒的老兵形象,以他不畏权势的强项精神与士大夫舐痔吮痈的丑恶嘴脸相对照,抒写了作者对世风日下、士节沦丧的强烈愤慨。
诗以老兵之名张求为题,吸取新乐府首句标其目的作法。篇中描写老兵的侠义,处处都与他穷困的境遇联系在一起。首先开门见山亮出他的身份: 一个退伍的老兵,头戴一顶破斗似的帽子,几个字就勾勒出一副落拓不羁的寒伧相。年既老而无以为生,只得在益昌(今四川昭化)市集上卖卜糊口,又进一步从他的行业点出这是一个下九流的人物。然而说他寄性命于杯酒之间,却并非以市集上嗜酒如命的醉汉视之,而是赞美他善豪饮,具有“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李白《侠客行》)、“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李白《结客少年场行》)的意气。所以下面紧接着又写他一向好骑马好生事,以散财济贫为乐。《礼》云:“蓬户瓮牖”,瓮牖即以破瓮口当窗,代指寒微之家。此处著一“投”字,足见张求对金钱的不在乎,联系上文所说老兵生活的贫困,这种仗义助人的精神更显得难能可贵。
尤其值得称道的是: 老兵处世也有自己的原则,从不假借他人之语,对人对事自有褒贬,即使得罪了人,也无所畏惧。别看他胸膛瘦得像鸡肋,却能巧妙地用拳头自卫,从来不懂得怕人发怒斗殴(这是反用阮籍“鸡肋难当尊拳”的典故,见《晋书·阮籍传》)。这两句写老兵瘦弱的躯干中蕴藏着刚强正直的品格和胆大粗放的气质,有如人物速写,简妙生动。当然,老兵的这种侠义是不能为世俗所容的,他只会因此而更加穷困,甚至弄到挨饿的程度(“饿理将入口”用的是周勃的典故,见《史记·绛侯世家》),但只要不死,就要硬着脖子做人,决不轻易低头(“强项”出于《后汉书·董宣传》),对于那些炙手可热的权贵当然更是不屑一顾。前面愈是强调老兵在穷饿将死的情况下犹能仗义疏财、不肯摧眉折腰向权贵的骨气,便愈是显出那些舐痔吮痈不知恶心、反觉甘甜的趋炎附势之徒的可鄙。所以对士人节义的沦丧无须多写,只消拈出这一个细节加以对照,自可从张求种种可贵品格的反面推想一些士人寡廉鲜耻的言行。在全篇尽情摹写之后,结尾突出一个对立面,用对比的手法点明主旨,在阮籍的《咏怀》诗和白居易的新乐府中常见。不过前人用此法大多先铺写作者所要批判的内容,结尾突出的对立面才是作者正面的意思。此诗正相反,是以反面形象来衬托他所要歌颂的人物。然后再一次将张求的不知“道”和士人的知“道”两相对比,便更入木三分。《匡谬正俗》谓行无廉隅、不存德义叫做“苟”,张求岂是通晓儒道的人,但议论却无所苟且,那么言外之意分明是说那些蝇营狗苟的小人恰恰是熟读经书、深知道义的士人了。由此作者对两种人表示了鲜明的爱憎: 尽管自己也是个士人,却宁可追随那不懂道义而言行无不合道的张求,希望以此激发起自己暮年衰朽的意气。结尾取新乐府卒章显其志的作法,明确点出创作意图,与开头相呼应。
此诗写人重在精神面貌,而绘其外形则只就一顶破帽,鸡肋上的一双拳头稍事勾勒,借以传神。语言通俗亦近似新乐府,但句调生硬拗口、滞涩不畅,又颇见宋诗避熟求生的特点。“饿理将入口”、“顾炙手”、“甜不呕”一类皆图生新而不避朴拙,在硬语怪句中求古意,形成豪放中带着苦涩的风格,却也与老兵仗义而又寒窘的形景相协调。游侠诗产生于魏晋时代,初、盛唐颇多颂扬豪侠意气的诗作,大都充满少年浪漫精神和积极进取的理想,中、晚唐这类作品就越来越少,宋诗中更不易见到。这首诗虽然不可能在一个穷困的老兵身上复活古人游侠诗中的浪漫气概和理想色彩,但作者能从下层市俗人物中发掘出他所追求的侠义和正气,并以此映照出士人阶层道德的普遍堕落,公然宣布了自己的向背,对于他所隶属的那个阶层确有刺激作用,这首诗的新意也正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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