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阁夜》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几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赏析】
唐代宗大历元年,杜甫自云安至夔州,准备出三峡取荆湘,返回家乡,因肺病和风痹,滞留下来,秋天寓于西阁,居一秋一冬,第二年春,迁往赤甲(地名)。在此期间,写诗十余首,五古、绝、律各体皆备,而七律《阁夜》,最为有名。
首联1、2句,就语意来说,一岁将尽,昼短夜长,夔州霜雪,霁于今宵。原是毫不稀奇。但是看一看诗的用语:“阴阳催短景”:意思是日月轮转,时光如流,浩浩而往,谁能遏止?“天涯霜雪”:不言夔州,而称天涯,相对故土而言。“寒宵”则是长夜长,长夜寒。这样略一分析,那么岁月的流易,年龄的煎迫,亲故的睽隔,故土的思念,以及长夜凄寒无眠的种种情怀,不都在其中了么?这就是经杜甫苦心锻炼过的语言的魅力。
3、4句“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是写景。鼓角:古时军营中,当日出没时计时仪式,三百三十槌为一通,角吹十二下,为一叠,三通三叠而昏明毕。五更正当天明,鼓角声因晨光显现而越加凄厉悲壮,而三峡迅流之水,上映星河,互相动摇,眩人眼目。情无景不生,景无情不发。人心不欢,而“鼓角声悲”;人心不宁,而“星河影摇”也。此联,豪壮无比,为古今人所称道,多以其用典之无迹。因为汉武故事有“星动民劳”说,汉祢衡有“击鼓动容”说,其实还是在于造语用意之妙。两句只说了一个人心不欢,不宁。而承载和传达这种情绪的是连绵不断的清冷晨光中的鼓角声,是白雪映照、寒流急湍中动摇的星河之影,那么这种情绪的激越、深厚,是可以想见的。
颈联5、6句写事。当时西川节度使兼成都尹(官职名)郭英义, 骄奢凌戾,以致民怨沸腾,汉州刺史崔旰,起兵攻之,而邛州等地牙将,又讨伐崔旰,蜀中大乱,兵连祸结,民不聊生。“野哭千家”:言战事之惨 和 战殇之多,“夷歌几处”:则从另一面,说明民生凋敝,创伤之巨。以哭多歌少对比,特别是下句,尤其沉痛。这样,前两联隐晦的,潜藏的情感,终于渲泻出来,诗人的感时伤世,因而显得特别地忧愤深广。
最后的7、8句“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卧龙”是诸葛孔明,“跃马”是指汉代据蜀称帝的公孙述,一贤一愚,均归黄土。“人事”指诗人一生遭际,“音书”指家书报言。杜甫时已五十四岁,其至交好友李白、严武、郑虔等,均已谢世,自己又老弱多病,生活窘迫。虽不改忧国忧民之心,但已经知道:再没有出仕用世的机会和力气了。
此诗前六句,盛言心情之惨痛,情怀之激烈。最后两句,一笔撇开。虽贤如诸葛亮,愚如公孙述,终究不过并归黄土。既如此,眼前之亲友离落,音容断绝,任其寂寥,又何足伤哉!看似豁达,其实是这位为国为民忧患一生的诗人,在垂暮之年,最悲苦无奈的强自宽慰之语。其词似宽,其情弥笃,所谓强自宽而愈不能宽也。由上可知本诗是四意俱全的:感时和思归是明说,年老和多病是暗藏。因年老多病而忧世力弱而思归,又因忧世力弱和有家不得归而愈觉衰老:四意纠缠,汇成了一股大悲哀。想一把撇开却撇不开,悲哀又甚。老杜一生如此,能不令人感叹。
胡应麟把此诗和《白帝》,《登高》等八首七律,推为典范。认为“气象雄盖宇宙,法律细入毫芒”。以悲天悯人之大怀,驱遣阴阳、天涯、星河等大象,寓家国之忧于其中。此唯老杜一人能之。中间两联是正对,前后两联是流水对。全篇皆对,自然浑成,毫不牵强,正是“渐于诗律细”了。
【今译】
日月奔梭,催来岁暮,白昼渐少,
霜雪初晴,独自度此天涯寒宵。
远远传来凄厉悲壮的报时鼓角,
一更、二更…直听到五更拂晓。
天上的星河闪烁,倒映在三峡水面,
波影闪烁动摇。
可恨战乱,千家万户在野外哭叫,
哪儿能听到渔人樵夫自在的歌谣?
历史上此地曾有诸葛卧龙辅佐刘备,
也曾有公孙述跃马称帝,却早已化为黄土白草。
唉!我漂泊西南,与朝廷关系疏远,
亲朋好友也久断音讯,只好任其冷漠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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