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江煎茶①
活水还须活火烹②,自临钓石取深清。
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处脚③,松风忽作泻时声④。
枯肠未易禁三碗⑤,坐听荒城长短更⑥。
【注释】
①汲江:从江中汲水。煎茶:即煮茶。
②活水:刚从流水中汲取的水。活火:猛火。
③雪乳:此指煎茶时汤面泛起的细白乳沫。一作“茶雨”。脚:指茶脚。《茶谱》:“袁州之界桥,其茶名甚著,不若湖州之研膏、紫笋,烹之有绿脚垂下也。”又《茶录》:“凡茶,汤多茶少则脚散,汤少茶多则脚聚。”
④松风句:此以松间风声喻倒沸茶时的声音。苏轼在《试院煎茶》诗中有“飕飕欲作松风鸣”句。
⑥枯肠句:唐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七碗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极言新茶之美。苏轼这里翻用其意,以写天涯流落之感。
⑥长短更:指报更时挝鼓之数,少者为短,多者为长。
【评析】
《汲江煎茶》一诗,作于宋哲宗元符三年春,苏轼在儋州遇赦北归之前。此诗选取的题材很小,但写得却极有情致,南宋杨万里曾盛赞此诗是“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古今作者皆难之。”(《诚斋诗话》)是苏轼晚年的著名代表作之一。
此诗既写“煎茶”,内容便离不开水火。开头“活水还须活火烹”一句,入题极快,并且突出了两个“活”字:水是刚刚从江流中汲取的,故称“活水”;炉火猛烈而吐焰,故称“活火”。下面的五句诗,便是分别从“活水”、“活火”这两个词中引发出来的。
“自临钓石”以下的三句,与“活水”一词相呼应,写“汲江”。诗人这一年已是六十五岁的老人,虽然白发萧疏,衰老多病,但却不减生活的热情。为了煎茶这样一件小事,他竟亲至江边,踏上钓石、临深取清来了,这是何等的兴致!杨万里在《诚斋诗话》中说,“自临钓石取深情”一句,“七字而具五意:水清,一也;深处取清者,二也;石下之水,非有泥土,三也;石乃钓石,非寻常之石,四也;东坡自汲取,非遣卒奴,五也。”分析得很细。
清代的汪师韩不同意杨万里的意见,他认为此诗“舒促离合,若风涌云飞。杨万里辈曲为疏解,似反失其趣诣。”(《初白庵诗评》卷下)对杨的分析提出了批评。这两种意见哪一种对呢?纪昀后来做了一番折中的解释。他说此诗是“细腻而出于脱洒。细腻诗易于黏滞,如此脱洒为难。”(《纪评苏诗》卷四十三)在纪昀看来,此诗既有表现内容细密的一面,又有表现手法洒脱的一面。内容细密,诗就容易写得“黏滞”,即被所写的事物所束缚,刻画琐细。但此诗却能克服这种缺点,写得空灵飞动、兴致淋漓,十分潇洒,所以说它“细腻而出于脱洒”。杨万里看到了它的细腻,汪师韩看到了它的“风涌云飞”、也就是洒脱的一面,说得都有道理;纪昀综合了两个人的看法,解释得就比较全面了。我们看此诗的下文,便可以感觉到纪昀的观点确实是令人信服的。
接下来的两句,“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具体地描写了从江中汲水的情景。这是一个春天的夜晚,天空中悬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溶溶的月光洒在江面上,使江天一色,成了一片银白的世界。此时,诗人正取大瓢舀水,瓢大映月,引起了诗人奇特的想象:他觉得自己好象把荡漾在江面上的月影也一起舀起,盛入了瓮中似的。诗人又用小杓取水,杓小取之不多,可是诗人却觉得,自己是在把这浩浩荡荡、“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的大江的一部分,“分”入了自己的瓶内。这是多么神奇的遐想、又是何等飘逸的思绪!杨万里说这两句诗“状水之清美极矣”,固然不错,但是更重要的,是我们看到了诗人那飞越的神思、那被春江月夜的美景所激荡起来的情怀。诗人在写“水之清美”的同时,更写出了自己的情之摇曳与心之陶醉,映衬出自己与明月江水一样高洁清白的内心世界,这就比单纯地写景高明多了。汪师韩说此诗“风涌云飞”,纪昀则指出它的“脱洒”,确实都是别具慧眼的评论。
此诗的颈联,与第一句中的“活火”二字相呼应,详写“煎茶”的情景。
这两句的句式,是一种倒装的形式,“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即“煎处已翻雪乳脚,泻时忽作松风声”之义。杜甫《秋兴》之八中的“红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二句,即是用这样的句法。诗人既然兴致勃勃地汲江归来,自然要乘兴煎茶。前一句写猛火煎煮、茶汤将沸,汤面上泛起雪白的乳沫,茶叶在水中翻涌的情况;后一句写茶既煮好,注入瓯中时,呼呼之声,有如松间之风的情景。这两句诗,把“煎茶”的过程写得十分细腻、有声有色,使我们如同目睹了煎茶的场面。但同时,聪明的读者也就会想到一个问题:是不是写得又有一些“粘滞”了呢?假如此诗的最后两句仍然是这种琐细的描写,这首诗的格调就很难说有多高,它的思想意义肯定就要受到影响,这首诗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价值了。
可是,作者所下的这最后二句,却是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使我们读之愕然动心的。这就是:“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枯肠”一句,翻用唐代卢全《谢孟谏议寄新茶》诗意。卢仝原诗说:“……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极写新茶之美。可是苏轼面对着如此佳茗,却喝不下去。原来他煎茶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喝茶!他兴致勃勃地亲到江边取水,又不厌其烦地煎茶倒茶等等,只不过是在贬谪天涯的孤寂生活中寻求一种排遣罢了!
夜深了。诗人坐在桌前,呆呆地看着杯中的茶水,远处隐约传来由短渐长的更鼓声,全诗就在这样一幅凄情的画面中结束了。这种凄清,与前面临江的兴致、汲水的兴奋、煎茶的热烈,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前面愈是写得兴致勃勃,就愈加反衬出潜藏在诗人心底的深深的苦闷,同时也就更突出了这凄清结尾的耐人寻味的意义。如果说颈联的两句确实略嫌刻画琐细的话,那么尾联的飘然一转,却如“风涌云飞”,使我们突然发现了诗人内心的一个深层的世界,使前面的种种描写一下子显示出它的“铺垫”意义,而全诗的主题便在这里得到了飞跃和升华。纪昀评此诗是“细腻而出于脱洒”,就全诗的构思来说,确实也是这样的。
这首诗的语言凝炼精美,确如杨万里所说,“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是一篇奇诗。但是这种奇,不同于韩愈孟郊以那种险怪之奇,而是出以平淡,如“贮月”、“分江”、“长短”等,都是读起来亲切自然、而实际上极经锤炼之语。杨万里就曾指出:“‘分江’二字,此尤难下。”“‘长短’二字,有无穷之味。”今天我们分析此诗,会发现这些地方确实是经过艰苦的炼字炼意得来的。诗人诗化了自己的感情,把自己的情绪蕴含在一系列优美的形象之中,然后用朴素自然的语言说出,所谓披落纷华,而造平淡,这正是苏轼晚年诗歌语言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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