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迈驿通潮阁①
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②。
杳杳天低鹘没处③,青山一发是中原。
【注释】
①此诗原作共二首,这里选第二首。澄迈:指澄迈县,在海南岛北部,琼州西。通潮阁:一名通明阁,在澄迈县西。查慎行注引《名胜志》:“通潮阁乃澄迈驿阁也。”
②帝:天帝。巫阳:女巫名。《楚辞·招魂》:“帝遣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巫阳乃下招曰:‘魂兮归来!’”这里作者以天帝遣巫阳招屈原之魂,喻自己终被朝廷召还,得以北归,同时隐寓以屈原自况之意。
④杳(yao)杳:深暗幽远貌。
【评析】
元符三年正月,年仅二十七岁的哲宗病逝,徽宗赵佶继位,政局在短时间里发生了有利于元祐党人的变化。这一年五月,苏轼接到了移琼州别驾、廉州(今广西合浦)安置的赦令,终于结束了在海南的贬谪生活,于六月踏上了北归的征途。这里分析的一首诗,便是诗人由儋赴廉途中,经澄迈县,登县驿通潮阁时所作的。
此诗的开头一句:“余生欲老海南村”,表面上看起来语气很平静,似乎对自己的遇赦北归并不十分激动,其实,在这种“平静”的下面,却掩藏着作者复杂的、深沉的感情。
苏轼贬儋州时,已是六十二岁的高龄。这个年纪,还要飘流过海,贬往天涯海角,这是何等残酷的打击!苏轼当时自忖难以生还,曾说自己到达海岛后,首先是作棺,其次是作墓,死后就葬在海南。并为此立下了遗嘱、安排了后事。来到海南后,他的生活条件艰苦得无法想象,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泉,几乎什么都没有,只能与小儿子苏过过着“如俩苦行僧耳”(《与元老侄孙书》)的生活。但是诗人却并没有被命运所压倒,而是始终“超然自得,不改其度”(同上),著书作诗,讲学明道,不仅为海南培育出了历史上第一名进士,而且与海南的广大劳动人民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正因为如此,当诗人听到北归的赦令时,并没有惊呼狂喜、涕泪交流,而是首先想到了自己早已做好的精神准备。“余生欲老海南村”这句诗,既表现了作者对统治阶阶残酷迫害的愤懑,也表现了他在苦难生活中的坚定。它无异于向当年那些统治者宣告:你们把我置于死地的阴谋终于失败了!我既然能在海南坚强地活下来,就能够同样坚强地活下去,我是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的!在这句诗的字里行间,透露出诗人不屈的精神和意志,只不过这种感情是采用一种曲折的方式,比较含蓄地表达出来罢了。
接下来的一句:“帝遣巫阳招我魂”,在理解上可以有两种含义。一种含义,是以“天帝”喻徽宗,以“招我魂”喻自己终被朝廷召还,得以北归。过去的很多注本就是这样解释的,这种解释也并没有错。因为苏轼当时对宋徽宗赵佶还不可能认识得很清楚,对他抱有一定的幻想,这也是事实。但是,我们也不能忽略这样一点:即苏轼使用《楚辞·招魂》的典故,明显地含有以屈原自况的意思。在苏轼看来,自己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君,但却遭到贬谪海南的残酷打击,这就像屈原被楚王放逐一样,不过是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是邪曲之害公、方正之不容罢了!在“帝遣巫阳招我魂”这句诗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作者对自己不幸遭遇的愤懑不平。同时也可以看到,他对自己品行的高洁,抱有坚定的自信。把这句诗与前一句联系起来加以分析,这位老人在经历了万千磨难之后那种傲兀不屈的性格、那种铁骨铮铮的形象,便在我们的心底隐然出现了。
此诗的后两句,“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写出了诗人在自己心中对于中原的激动的呼唤,表现了对于家乡、对于故土的深切的怀念和热烈的向往,而并非实际所见。去过海南的人都知道,澄迈县距海口还有上百里,距最近的海边也有好几十里,站在澄迈县驿通潮阁上,实际上是连大海也看不见的,当然也就更谈不上看到中原了。诗人在这里,是遥望着那极远处的、鹘鸟隐没的天际,望着那天地相接的远方,在心中想象着:那天边若有若无、杳如一发的地方,一定是我日夜思念的中原的土地了!这一回终于能够再见到中原的青山、终于能够与亲人团聚了!透过诗人心底的这种私语,我们可以想象他在贬谪海南的岁月里,是如何对中原的土地朝思暮想;而在踏上北归的征途、即将见到中原青山之时,他又是怎样望眼欲穿、心潮起伏!多少往事的回忆,多少人生的悲喜,此时此刻,一起涌上心头。这种感情是相当复杂、难于用语言来表述的,而作者却通过写在自己的心中看到了中原的青山,把这一切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了!
这结尾的两句诗,历来被认为是苏轼晚年诗艺精纯的名句,达到了诗歌的绝诣。宋人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就曾说,这两句诗“其语倔奇,盖得意也”;清人纪昀也认为这是“神来之句”(《纪评苏诗》卷四十三),难以企及。但他们对此都没有作出深入的解释,倒是清人施补华的一段话,庶几搔到了痒处,对我们颇有启发。施补华说:“东坡七绝亦可爱,然趣多致多,而神韵却少。‘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致也;‘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哪知是酒红’,趣也。独‘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则气韵两到,语带沉雄,不可及也。”(《岘佣说诗》)
在施补华看来,此诗的长处,不同于《望湖楼醉书》(之二)的写情致,也不同于《纵笔三首》(之一)的写趣味,而是着眼于“神韵”。按“神韵”这个概念,是南齐时谢赫在《古画品录》中提出的,唐人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也说过,“至于鬼神人物,有生动之可状,须神韵而后全。”(《历代名画记》卷一《论画六法》)后来胡应麟始于诗论中标神韵之名,到了清人王士祯,则正式提出了神韵说,把“神韵”当成了评诗的最重要的标准。对于什么是“神韵”,王士祯其实也并没有作出系统的正面阐述,往往是举若干前人的诗句为例,或援引所好的古人之语,如司空图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严羽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等等,来加以说明,弄得很玄虚、很神秘。其实我们今天看来,所谓“神韵”,就是一种不着痕迹的描写,一种使我们得以想见诗人内心活动和精神状态的艺术境界,一种极端的含蓄。以这样的理解去看苏轼的《澄迈驿通潮阁》一诗,我们觉得施补华的评论是抓住了要害的。
苏轼此诗的最大的特点,就是感情的深藏不露。从表面上看,他似乎仅仅是客观地叙述了自己目前的处境,和登上通潮阁的所见,只字未提曾经经历的苦难。可是我们读了这首诗,反复地咀嚼体味,却觉得诗人分明地写出了对统治者残酷迫害的愤懑和不平,写出了在苦难中的坚定不屈,写出了他高尚的品节和操守;也写出了他在踏上北归之途时,对于中原的深深的思念和急切的向往,写出了他望眼欲穿的激动的心情。这种种感情,都是我们可以感受到、可以把握的,但同时,却又意在言外,不露痕迹,确实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施补华从“神韵”的角度来分析此诗,应当说是破的之论,比起胡仔和纪昀的评论来,显然要高明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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