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暗初疑夜,风回便报晴,淡云斜照著山明。细草软沙溪路马蹄轻。
卯酒醒还困,仙村梦不成,蓝桥何处觅云英?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
包括这首词在内,《东坡乐府》里有三首韵字相同、内容相近而且互相连属的《南歌子》,显然是同题之作。王氏四印斋本,三首编排在一起,且于第一首(日出西山雨)之下,标以“送行甫赴余姚”的题目,考其内容,与题不合,而排在这三首前面的另一首题作“湖州作”的《南歌子》,写的却是送别的内容。前人疑为词题互误,是有道理的。所以,“雨暗初疑夜”这一首,亦当是属于“湖州作”那个题目之下的篇章。苏轼由徐州转守湖州(今属浙江),是神宗元丰二年(1079)三月的事,到任不久,同年七月底,就发生了“乌台诗案”,苏轼随即被捕入狱。很可能,由于苏轼在湖州经历了这场巨大的政治风波,而同时所作的三首《南歌子》又都以描写晴雨变化的句子开头,所以毛氏汲古阁本就给它们加上了“寓意”二字的标题。苏轼到湖州,是那年三月奉命,四月到任,词中恰有“乱山深处过清明”之句,故而,三首《南歌子》当是赴任途中所作。那时,苏轼自己并不知道即将发生诗案,直到七月七日,他还在湖州从容地曝晒图书字画,怀念那年新故的表兄文同,写了那篇著名的《筼筜谷偃竹记》,可见毛氏之所谓“寓意”,乃出附会。
“雨暗初疑夜”这首小词,写的是作者行路途中的所见所感,反映了他那宦海漂泊的生活经历中的一个片断。苏轼那次调职赴任,自徐州往南京(商丘),再向东南方进发,过淮、泗,经金山、惠山、垂虹桥等胜迹,沿途旧地重游,多逢故人,不免相与感慨。在金山寺赠宝觉长老诗,有“稽首愿师怜久客,直将归路指茫茫”之句,可见作者当时心境。这首小词,则从轻松处着笔,聊发联想,叹人生之不得成仙而归去。开头所写晴雨变化,当是江南三月之实情。由于夜来阴雨连绵,时辰到了,不见天明,仍疑是夜;待到一阵春风把阴云吹散,迎来的已是晴朗天气。“淡云斜照著山明”,写的是晨景,并非暮景。初升朝日,其光亦斜,亦是先把山头照得明亮。既是晴天,便可继续上路了。接下来,便是“细草软沙溪路马蹄轻”长句。这一句写得清新轻快的是春朝雨后乘马行于溪边路上之情味。苏轼喜作此等语句,“软草平莎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都与此二句非常近似,可以合看。下片着重写裴航遇云英,双双成仙的传奇故事,却从“卯酒醒还困”一句引发出来。卯酒,早晨卯时饮下之酒,亦即苏轼曾戏称为“浇书”之“晨饮”(见魏庆之《诗人玉屑》)。所谓“醒还困”,既说酒未全醒,也说夜来睡眠未足,于是很自然地,单调而有节奏的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就引起神仙故事的联想来了。唐人裴铏所作《传奇》中,有一篇题作《裴航》的小说,故事离奇曲折,略谓:裴航下第归,与一女仙同舟,得其所示诗,有云:“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及至蓝桥驿,下道求浆,得遇云英,云英,女仙之妹也,经历访求玉杵臼、捣药服食诸曲折,终得结褵而升仙。苏轼此词中所谓“仙村”,即指蓝桥而言;所谓“梦不成”者,谓神仙飘渺不可求,故有“何处觅云英”之感叹。最后,从幻想回到现实,为了找寻一点慰藉,作者觉得路边的溪水也还是有情的,它正鸣奏着潺潺的乐曲,伴随着自己,向前流淌着,这就是“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
一首小词,总要写出一点情趣才能引人喜爱。苏轼这首《南歌子》的特点,在于写了他自己的联想,并且能够引起读者的联想,神仙故事如何如何,现实生活又如何如何,尽管人们从中获得的感受并不相同,但都会觉得它是有点味道的。这恐怕就是这首词的情趣所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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