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茂实(?-1128)字秀颖,东阳人。
临终诗
茂实奉使无状,不复返父母之邦,所当从其主以全臣节。或怒而与之死,幸以所杖旛裹其尸,及以所篆九字刊之石,埋之台山寺下,不必封树。盖昔年病中,曾梦游清凉境界,觉而病愈,恐亦前缘。今预作哀词,几于不达,方之渊明则不可,若苏属国牧羊海上,而五言之作始,敢援此例云。
虀盐老书生,缪列王都官。
索米了无补,从事敢辞难?
殊怜复盟好,仗节来榆关。
城守久不下,川途望漫漫。
俭辈果不惜,一往何当还?
牧羊团苏武,假道拘张骞。
流离念窘束,坐阅四序迁。
同来悉已归,我独留塞垣。
形影自相吊,国破家亦残。
呼天竟不闻,痛甚伤肺肝。
相逢老兄弟,悼叹安得欢?
波澜卷大厦,一木难求安。
就不违我心,渠不汗我颜?
昔燕破齐王,群臣望风奔。
王蠋犹守节,燕人有甘言。
经首自绝脰,感慨今昔闻。
未尝食齐禄,徒以老为民。
况我禄数世,一死何足论。
远或没江海,近或死朝昏。
敛我不须衣,裹尸以黄旖。
题作宋臣墓,篆字当深刊。
我室年尚幼,儿女皆童顽。
四海无置锥,飘流倍悲酸。
谁当给衣食,使不厄饥寒?
岁时一酹我,犹足慰我魂。
我魂亦悠悠,异乡寄沉冤。
他时风雨夜,草木号空山。
据《宋史·忠义传》载,滕茂实,字秀颖,宋钦宗靖康元年,与路允迪等人,为割让三镇事,奉使金国,后来又奉宋主密诏,据守太原不下,因之触怒了金人,将其拘囚。宋钦宗被金人所掳,茂实闻其将至,整装迎谒,拜伏号泣,请侍旧主俱行。他知道此举必将触怒金人,自己必死无疑,于是事先叮嘱其友人董铣,用奉使黄旛裹尸而葬,在墓碑上大刻九个篆字:“宋工部侍郎滕茂实墓”,并写了这首诗以明己志。
作者首先说明自己的身世和肩负的任务。作为一介书生,既不能垦荒戍边,又不能挥戈上阵。当民族危亡之际,能够用自己的才学,辗转致意于交战双方,从而使兵戎偃息、和平重现,这当然是义不容辞的光荣任务。因此,为了“复盟好”,他不辞千难万险,“仗节来榆关”,置个人生死于度外。可是,“城守久不下”,本来同意割让的城镇没有兑现,于是使者被拘被困,充当了人质。
肩负使命而被囚异域,思君思乡而不得回归,作者的内心痛苦不可名状。从“流离念窘束”,到“一木难求安”共十二句,作者尽情抒愤泄怒。他那“独留塞垣”、“形影相吊”的流离生活,他那“痛伤肺肝”、“悼叹”不息的痛苦心情,是那样无奈,那样凄惨。尽管作者深明“波澜卷大厦,一木难求安”的道理,但终难排遣内心使命未果、滞留他乡的苦闷。支撑着他在困境中苦苦挣扎的精神支柱,一是古贤者的高风亮节,一是自己视死如归的决心。在中华民族历史上,忠君报国、不辱使命者不乏其人,其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是“苏武牧羊”和“张骞出使”的故事。苏武杖节持旄、坚贞不屈的形象,张骞路过匈奴被拘、逃回又从军立功的事迹,无疑是作者自激自励的精神源泉。特别是战国齐人王蠋以布衣之身义不仕燕的高风亮节,更使作者感慨万端。为了“不违我心”、“不汗我颜”,作者决心像王蠋那样,以死来报答君主的知遇之恩,以死来表明自己心向宋廷,仍为宋臣的清白之身,以死来表达自己不作贰臣,决不仕金的决心。“敛我不须衣,裹尸以黄旛。题作宋臣墓,篆字当深刊”,这不同寻常的葬事安排,集中体现了作者的铮铮铁骨、朗朗气节,可与山河同在,与日月争辉!
死不足惜,只要死得其所;生却艰辛,还需承受饥寒。生离死别之际,面对妻室儿女,作者豪气万丈的笔端却又涌出柔情万种:从今往后,弱妻幼子将飘零流落,四海虽大,却无他们的立锥之地,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加饥寒交迫的悲酸生活。虽然种种思绪萦绕于怀,万般情愫难以割舍,但作者以死报国的决心仍未曾动摇。既留外域异邦,返乡无望,他情愿作忠贞清白的冤魂,也不愿作苟且偷生的贰臣;他情愿以不散的魂魄永寄悠悠思乡情,也不愿以徒具的躯体空活茫茫人世间。结尾两句“他时风雨夜,草木号空山”,言语简洁,寓意深刻,以寄托的手法,表达了作者即使已化作异乡冤魂,仍然心系风雨飘摇中的故国故乡,他那不死的精魂,将像“春风吹又生”的青草,像枝繁叶又茂的大树,伴着巍峨的高山,生生不息,绿满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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