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谈 (公元?年-1146年)字子文,一字季默,里居及生年均不祥,卒於金熙宗皇统六年。
晚登辽海亭
登临酒面洒清风,竟日凭栏兴未穷。
残雪楼台山向背,夕阳城郭水西东。
客情到处身如寄,别恨他时梦可通?
自叹不如华表鹤,故乡常在白云中。
家在湖南潇湘,身栖关外异国:对于官居翰林直学士的宋之降臣高士谈来说,这“离乱惊昨梦,漂泊念平生。泪眼依南斗,难忘故国情”(《不眠》)的生涯,也实在是痛苦难捱的。所以,在他参与宇文虚中密谋南归而被杀前,不是悲叹于“可怜风雨胼胝苦,后世山河属外人”(《题禹庙》)的故国沦丧,便是沉醉于“功业本非吾辈事,此身聊复斗樽前”(《次韵饮嵓夫家醉中作》)的借酒浇愁。即使在登临赏景之际,也常常喝得醉眼惺忪--用他的话说,就是“急景只教人貌改,沧溟不放酒杯深”(《次伯坚韵》)。
现在他正这样,带着酡红的醉颜,站在高高的辽海亭间。白雪覆盖的千山山脉逶迤在东南,西南则隐约可见黑山、松山横亘天边,脚下是浩瀚的辽河,推荡着正在融化的冰流,遥接茫茫的辽东湾。因为站在高处,那春日的风也格外清新,吹在酣热的脸上,恰似阵阵洒落的新雨,带给诗人一种快意的清凉--在这样的晴日凭栏望远,连愁苦的诗人也不免开襟放怀,生出了无穷的意兴。“登临酒面洒清风,竟日凭栏兴无穷”画下的,就是这样一幅凭高览远的诗人近景。“酒面”二字点染着他的微醺醉颜;“清风”而形容以“洒”字,又从诗人的主观感觉上,描摹出了它那飘忽如雨的清畅;“凭栏”徙倚至于“竟日”,也正为诗人意兴之“无穷”,作了很好的脚注。还有那画不尽的醉眼乜斜、衣衫飘洒意态,你也全可从字行间想见。
然后随着诗人的醉眼,眄向亭栏之外。“残雪楼台山向背”,是一幅放眼四顾中的远景:时令虽已是春暮,这关外的气温却还刚从冬寒中挣脱;那远远近近的山峦间,还披盖着耀眼的白雪。而在或向或背的山腰,却可望见层层楼阁榭台,带着未尽的残雪,闪耀在一派晴光申。“夕阳城郭水西东”,则是诗人凭栏“竟日”后俯瞰的暮景:一抹如火的斜阳,辉映着眼底的城郭,那街巷市肆似也在刹那间沉静了下来,笼盖在浓浓的暮霭中。唯有交叉的江流,或东或西地曲折而去,带着一派霞晖,显得明丽而庄肃。这两句写景,从空间上的俯、仰转换,化出时间上的昼、暮交替,并借助于雪光的映衬和夕阳的投射,便使纵横“向背”的山间楼台,“西东”交流的城郭江河,带有了明丽的色泽和动感。这样的登临之景,当然能激扬诗人的“无穷”意兴了!
可叹的是,关外的奇景可以聊解诗人的愁肠于一时,却不能令他忘却漂泊异国的长痛。当眼底的楼台、城郭,渐次消隐在愈来愈重的暮色之中,诗人那寄身万里的伤痛,便又如烟如云地涌生在心头。“客情到处身如寄”--故国的大半江山已沦于金人之手,诗人登临所到的清美风物,便只能处处勾起他身世如寄的凄惋伤情。正如他在《次伯坚韵》诗中所悲吟的,那清畅的“东风”,纵然能“吹散”多年的别“恨”;但蓬勃的“春色”,又把他乡国万里的思心“惊回”了!想到“他时”所恨别的故国、故乡,此生再不得回返,诗人甚至怀疑,自己还是否能如《风雨宿江上》那样,期盼着“涛声午夜喧孤枕,梦入潇湘落木湾”?--这便是“别恨他时梦可通”所表现的情思。古人叙思念之切,犹有“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岑参《春梦》)之望;此句却一反其意,对梦“通”乡国的寄望也怀疑起来。情思之哀切,读来真可令人泫然!
于是从高高的辽海亭上,传来了诗人一声苍凉的嗟叹:“自叹不如华表鹤,故乡常在白云中”!华表乃宫殿、城垣前的石柱,此当指亭上的鹤形装饰。当诗人仰见那饰有飞鹤的华表时,再抑制不住心头的哀慨--飞鹤的家就在高渺的白云,它只要振翮而起,随时即可飞返云烟飘拂的故乡。而我的故乡,却隔在关山堵塞的万里之外,纵然想要归去,也没有飞鹤那样的健劲六翮。这样看来,我的命运竟比那华表之鹤都不如了!诗之结句正于嗟叹中的蓬勃伤情,幻出了举翮云中的飞鹤之影,自由自在地翩翻于霞彩辉映的高天;而在这高天之下、辽海亭中,还久久伫立着翘首乡关、肠断天涯的孤苦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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