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泽,无望的水域
——李商隐《梦泽》
梦泽
李商隐
梦泽悲风动白茅,楚王葬尽满城娇。
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
我在思索着一个时代,一种风尚,一代昏君。云梦泽摊开八百里泥沼,用浑浊的积淀和苍凉的命题,缚住我的目光,从何处审视?从何处反思?手持一根漂木,我与大泽之上的楚灵王遥相对应。
弑君篡位的楚灵王永远与自己的心灵为敌,何为有悖于纲常?绞杀兄弟为的就是坐视天下;何为病态的审美?满宫细腰最能供我宣淫。这位弑兄篡位的国君从高踞王座的那一天起,就在向着死亡的轨迹滑行,当一种怪癖变成举国上下的行为艺术,亡国的翳影便成为一块厚重的积雨云,终有大雨倾盆的那一天。
对于楚灵王好细腰一事,《墨子》是这样说的:楚灵王好士细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色。可以想见,当时的楚国宫室是一番怎样的景象:群臣为了免遭杀身之祸,不得不减餐节食,一天只吃一碗饭,然后再屏住呼吸然后才系上腰带,扶着墙然后方站起身。一年之后,朝中许多臣子已是脸色黧黑,疲软无力。当满朝百官艰难地支撑着细腰,一个病态的朝堂已经不可救药。
而楚灵王畸形的审美仍在进行。公元前535年,这位“颇富创意”的昏君又开始了它的另一项“杰作”,他命“举国营之”,在古云梦泽内修建了一座方圆二十公里的宏伟宫苑,这是一座以豪华富丽夸于诸侯的高台,名曰章华台,“台高十丈,基广十五丈。”为了建这座高台,楚灵王调集了楚国的能工巧匠,耗费了国库中的大量珍宝,高台曲栏拾级而上,中途得休三次才能到达顶点,故又被时人称为“三休台”。站在这座高踞诸侯之上的“天下第一台”上,楚灵王志得意满,他特从楚国民间招募了数千名容貌姣好腰肢纤瘦的佳丽,让她们在高高的章华台上翩跹起舞,灯火通明的高台充斥着喧哗与骚动,完全压过了沸腾的民怨。当护卫的城墙在悲风里构建起来,当大批宫女扔掉玉箸,将丝带深深勒进肉体,在消融最后一层脂肪之后,扭动起矫情的腰肢。楚灵王朗声大笑,敲裂脆弱的钟鼓:谁说我不能做王?谁说我不能扭动意志和观念?
于是,情欲和野心得到空前的满足,梦泽的水气蒸腾殆尽,美貌和丰腴在凄凄挽歌里交叠着一个君王病态的笑容。浆淖越积越深,风尚越积越深,细腰女们无法逃离被囚禁的命运,也无法企盼被宠幸的殊荣,瑟瑟粼光穿过带泪的双眸,梦泽,散遍骨骼。
昼夜笙歌的章华台最终于公元前529年崩坍,“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当愤怒的楚人终于无法忍受这样一种病态的审美,他们便汇成了一股推翻暴政的激流。被迫逃亡的楚灵王带不走一个随从,所有的朝臣和宫人都驱之若丧家之犬;逃亡路上,没有人给这位昔日的君主施舍过一碗粥,楚灵王不是沉醉在细腰的风尚吗?那就让这个嗜好细腰的落魄王侯感受一下细腰的痛苦吧。冻饿之中,楚灵王已经拄不动梦泽之上的一根漂木,当他最后用自己的束带结束生命,有人看见,梦泽之水迅速退去,泥沼之中,一串孱弱的气泡悄然升起又悄然破裂,消遁于历史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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