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郎
邑中园亭,仆皆为赋此词。一日,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数语,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之意云。
甚矣吾衰矣!
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
问何物能令公喜?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
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
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
回首叫云飞风起。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知我者,二三子。
【题解】
这是词人为自己瓢泉居第内新建的停云堂题写的一首词。小序称,铅山县境内的园亭,他都曾以《贺新郎》词调歌咏过,停云堂的山水亦希望能照例得到他的歌咏。于是作下此词,与陶渊明《停云》诗之意类似。
陶渊明有《停云》诗四首,诗序为“停云,思亲友也”,主要内容是思亲友和饮酒两方面。辛弃疾的这首词,也写到了这两个方面,但不是简单地承袭古人,而是借此抒写自己的现实情怀。
句解
甚矣吾衰矣
首句语出《论语·述而》:“甚矣,吾衰也!”这是孔子自叹衰老的话,却被词人直接用来抒发自己的感叹。
辛弃疾出生于宋高宗绍兴十年(1140),写作此词时已经五十多岁。在古代,的确可说是老了。但这声对自己年老力衰的叹息中,却有着更深的含义。
孔子在发出这句感慨后,接着又叹:“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战国时期,孔子以周公为楷模,一生为重新建立一个有礼有序的大一统国家而奔忙。他叹自己很久没有梦见周公,实际上是哀叹自己没能像周公那样,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辛弃疾借用孔子的话,其实也是感叹自己人已衰老,人生理想却没有实现。
辛弃疾终其一生,都在为驱除金人、收复中原的爱国理想而奋斗。然而从二十多岁时在北方起义抗金,到六十多岁时在南方寂寞离世,他始终壮志未酬。“甚矣吾衰矣”,这五个字的慨叹,可以说浓缩了他对一生命运的无限悲愤。
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
这几句点出“思友”题旨:回首平生,词人百感惆怅,曾经交往的朋友七零八落,如今所剩无几。晚年的辛弃疾知音寥寥,备尝孤独寂寞。譬如与他志同道合的多年好友陈亮,此时便已离世数年。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
李白《秋浦歌》写道:“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辛弃疾借用李白的诗句,同样是写自己的愁之深之重。而一个“空”字,既集中表现了辛弃疾对自己壮志未酬、徒然老大的悲痛,又表明他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忧愁徒然无用。既然奋斗了大半生仍无济于事,如今年老体衰,再“愁”又有何用?对这人间万事,索性一笑了之。
这“笑”是故作达观、强作欢颜的笑,是无可奈何的笑,是词人在如此境况下排解忧愁的惟一方法。这笑声中,蕴含的是无尽的辛酸悲凉。
问何物能令公喜
这世上,能令晚年闲居的词人欢喜的又是何物呢?“能令公喜”,《世说新语·宠礼》记载,王珣、郗超并有奇才,为大司马桓温所赏识,人们便说此二人“能令公(桓温)喜,能令公怒”。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世间知音稀少,人事令人忧愁,辛弃疾于是选择了青山与他为友为伴。秀丽妩媚的青山,正是“能令公喜”之物。
李白诗曰:“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李白和敬亭山心存默契,相看不厌,但究竟如何“看”法,他并没有明说。辛弃疾接了过来,进一步发挥:“我”觉青山妩媚,想来青山对“我”也应该有同样的感觉吧。
“妩媚”多形容女子美丽动人,用来形容青山尚易理解,可怎能用于辛弃疾这样的老人身上呢?这里辛弃疾用了唐太宗和魏征的典故,据《新唐书·魏征传》,唐太宗赞赏魏征“人言征举动疏慢,我但见其妩媚耳!”他是说魏征慢条斯理之中,有一种轻疏不羁、自然洒脱的神态,给人“妩媚”之感。
情与貌,略相似
辛弃疾喜爱青山,是因为青山屹立不倒,青翠长存,犹如刚直不阿的志士贤臣。因此,他才会觉得自己和青山性情、样貌都略略相似,才会想象青山亦自多情,与他惺惺相惜。
人间知音稀少,词人只能将无知无觉的青山当作朋友,互相欣赏,互相慰藉。这是何等寂寞,何等哀愁!
一尊搔首东窗里
极度孤寂的词人,一方面以青山为友安慰自己,一方面又借饮酒自我解脱。他独立东窗,一手持酒,一手挠头。
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
突然间想到,陶渊明当年写《停云》诗时,也是与自己一样的对酒思友之情吧。
陶渊明《停云》诗曰:“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辛弃疾知音难寻的孤寂心情,正和陶渊明良朋不至,搔首遥望、独酌解闷的心情相似。他以陶渊明自比,写出了自己的寂寞,也表明陶渊明那样的高洁之士,才是他的知己。
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
魏晋时期,人多以纵酒为清高,于是一些人便把醉酒作为一种求名之道。苏东坡《和陶饮酒二十首》其一便说:“江左风流人,醉中亦求名。”辛弃疾借用此句,说这些以醉酒求名的人,哪里真知酒的妙理?言下之意,只有如陶渊明,才是真识酒之“妙理”者。
“江左”,指江南地区。长江在芜湖、南京一段,自南而北,折向东流,江南地区在这段江流之东,故名江东。古人在地理上以东为左,以西为右,所以又称江左。这里的“江左”,表面上是说东晋及南朝,实际却是借古喻今。东晋及南朝皆偏安江南,当今之南宋朝廷同样如此。辛弃疾的真实用意,在于讽刺南宋朝中那些追名逐利之徒,说他们思想境界低下,自然不会理解高尚之士的“妙理”。
杜甫《晦日寻崔戢李封》有“浊醪有妙理,庶用慰沉浮”,说酒能安抚在宦海中沉浮的人。所以,只有经历过仕途坎坷的人,才能真正品出酒的滋味,识得酒的“妙理”。辛弃疾正是这样的人。
回首叫云飞风起
李白早已说过,“举杯销愁愁更愁”。饮酒并未能使辛弃疾坦然自若,反而激发出他的疏狂之态:乘着酒兴,他回首大叫,引得云飞动,风大起。他多年来沉积在心中的怨愤愁苦,随着这一声长叫,喷薄而出。虽然引得风云变色不过是词人的夸张手法,但也叫人不由要问:这怨气积攒了多久,积攒了多厚,方才有这种惊天动地的效果?
“云飞风起”,暗用汉高祖刘邦《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已有了几分醉意的辛弃疾,叫声中不仅有怨有愤,更有一股激情昂扬的斗志。他的心中,仍然在渴求再上战场,去搏击风云。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南朝张融曾言:“不恨我不见古人,所恨古人不见我。”辛弃疾套用前人成句,宣泄自己积郁已久的情绪:没有见到古人,他并不遗憾;遗憾的是古人没有见到他的狂态。
近人况周颐《蕙风词话》解说道:“狂者,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也。”在不思恢复、只求偏安的南宋朝廷为官,辛弃疾的确有“一肚皮不合时宜”。但狂放的他既然连那些流芳后世、为世楷模的古人都不在乎,就更不会在乎今人如何指责、评点他了。
知我者,二三子
结尾再次感叹知音稀少,与上片的“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相呼应,进一步强调了词人的寂寞孤独。
评解
这首词是辛弃疾的得意之作。据《古今词话》记载,“幼安每开宴,必令侍姬歌所作词,特好歌《贺新郎》,自诵其警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词的上片写年老力衰,事业未就,交游零落的苦闷和孤寂;下片写饮酒,借此表现自己不甘寂寞消沉,渴求再度出山有所作为的心愿。词调由哀婉悲凉逐渐转为雄放迸发,结束处又重回悲凉。全词多用典故,却能浑然天成,融为一体,毫无斧凿之痕,而且往往能赋予新意,新鲜别致。正如刘熙载在《艺概》中所言,“任古书中理语、廋语,一经运用,便得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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