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
罗敷前致词:“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晰,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题解】
选自《乐府诗集》。《陌上桑》又名《艳歌罗敷行》,是东汉时代一首著名的乐府民歌。所谓“乐府”,原是西汉初年国家设立的一种音乐机关,它的职责是搜集整理民间歌谣或文人的诗歌,制定乐谱、训练乐员,是掌管音乐,专备朝廷祭祀、朝会、宴餐、出行时演奏娱乐的机关。这种音乐机关采集来的诗歌,配上曲谱,可以歌唱。到了六朝,人们为了把这种诗跟没有配曲的诗区别开来,就称作“乐府歌辞”或“乐府诗”,成为一种新的诗歌体裁。
“乐府诗”,大部分是民歌。据《汉书·艺文志》记载,共采集汉乐府民歌138篇,是继《诗经》之后的又一民歌总集。汉乐府是我国文学史上一宗极为珍贵的文学遗产。它上承《诗经·国风》,下启建安诗歌,像一串灿烂的文学珠玉竞放异彩,相映生辉,形成了我国诗歌现实主义传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后世伟大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等都很好地继承和发展了这一优秀传统。乐府诗在形式上始创了五言为主的新诗体,奠定了汉以后五言诗的基础。在表现手法上,具有一定的故事情节,大大地发展了叙事诗这一体裁。
乐府诗有不少名章隽句,历代传诵不绝。《陌上桑》是有代表性的名篇之一,可以说它是《孔雀东南飞》的姊妹篇。
【解读】
全诗分三段。第一段(第一自然节),描绘罗敷的美丽姿容。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诗歌开篇第一句,即描绘出一幅日出东方的壮丽景象:红艳艳的朝阳,在蔚蓝的天幕中,从东方冉冉升起,灿烂辉煌,照耀着大地,涂染着诗境中的一切,生机勃勃,给人以美的感受,唤起人们美好的联想和想象。诗沿着“日出”“照楼”的思路,自然地引出了第二句,“照我秦氏楼”,使读者循着阳光,将视线引到诗中女主人公的楼阁。诗人运用第一人称的表现手法,流露出了对罗敷的热爱与赞美之情,自然亲切。此时,女主人公虽未出场,但已使读者仿佛看到了她在春光明媚的日照高楼之际,对镜梳妆的身影。美好的景物描写,创造了一种和悦的气氛,为下文女主人公的出场作了铺垫,布下了一幅优美的背景。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第三句紧承第二句写来,开始了故事的叙述。第二句点出了“秦氏楼”,第三句介绍了这楼上的女主人秦氏好女,第四句介绍了这“好女”名叫做“罗敷”。“名”,名词用作动词,叫做。“秦”是古代诗歌中美貌女子常用的姓氏。“好女”,即“美女”。“罗敷”,是古代美女常用的名字。这里,围绕罗敷的姓氏和名字,强调了一个“美”字,突出表现了秦罗敷是一位出众的美女,给读者先留下一总的美好印象。
“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罗敷不仅具有美好的姓氏和名字,还具有热爱劳动勤于劳作的美德。她为农家女,自幼爱好采桑,养蚕,她是采桑养蚕的能手。诗中女主人公一出场,就给读者留下了一个劳动妇女的美好形象。你看她挎着桑篮,笑语朗朗地到城南的桑田里采桑去了。罗敷的出城,采桑“城南隅”,这一劳动地点的交代,为下文故事的展开做了准备。接着诗人着眼于罗敷采桑用具的描写,借物写人,用两个特写镜头进行细致的描绘:一写桑篮上的络绳,以黑色的丝制作,多么精致华美。一写桑篮的提把,用桂树枝条编成,多么清香诱人。采桑用具竟如此不凡,也在突出一个“美”字,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与那美人儿般配,协调。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作者又着眼于罗敷美丽服饰的描写,用四个特写镜头进行绘形绘色的描述:一写罗敷的发型。“倭堕髻”,其髻似云堆叠,偏在头部一侧,似堕非堕,又名“堕马髻”。此为当时妇女的时髦发式。二写美女的耳饰,戴着宝珠做的耳环。“明月珠”,相传是出于西域大秦国的一种宝珠,其形,其亮如“明月”。此处由上而下的顺序写,先写“头”上,再写“耳中”。闪闪发光的耳环与乌黑似云朵的发髻相衬托,相映照,写出了罗敷的首饰华美。三写她的“下裙”,为“缃绮”制作。“缃绮”,杏黄色有花纹的绸缎。四写她的“上襦”。“襦”,短袄,为“紫绮”制成。“紫绮”,紫色有花纹的绸缎。此处由下而上的顺序写,先写“下裙”,再写“上襦”。罗敷下身飘着浅黄色的裙子,上身穿着紫色的齐腰短袄,色彩协调,多么素雅,落落大方。
在这里,一般作者是要描绘罗敷的容貌的,但诗人偏偏不正面描写人物的相貌,而一味地在采桑用具及其服饰上着墨,这正如一些技艺高超的画家,常常要在红花周围加添一些绿叶;在月亮旁边抹上几片云彩。然而,这绿叶这云彩又绝不是可有可无,它是对“红花”、“月亮”的衬托和渲染。由于绿叶的衬托、扶持,红花愈见鲜艳明丽;由于云彩的映托、渲染,月亮越发皎洁。诗中对罗敷形象的烘托,也是运用烘云托月的手法,以采桑用具及其服饰的精妙,衬托了罗敷美丽的容貌和身姿。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诗人又变换了一种角度,从旁观者的感受反应间接地来描写罗敷的形象美。行路人看到了罗敷,不由自主地放下担子,抚摸着嘴边的胡须,观望着。年轻人见到了罗敷,激动地脱下帽子,整一整包头的纱巾,出神地观赏着。“耕者忘其犁”,本是“耕者见罗敷,呆立忘其犁”之意的紧缩;“锄者忘其锄”,本是“锄者见罗敷,痴望忘其锄”的紧缩。这一紧缩使诗句精炼得多,诗味浓厚得多。诗通过“行者”下担,“少年”脱帽,“耕者”忘犁,“锄者”忘锄,各人的举动情态的侧面描写,表现了无论老年或少年无不为罗敷的美貌所吸引,充分地表现了罗敷艳丽的姿容。尤其是他们回家之后,因赞赏罗敷的美貌而引起妻子的妒忌,而产生了家庭“纠纷”这一细节的穿插,幽默,诙谐,更使故事生动活泼,富有浓厚的生活情趣。作者不从正面描写罗敷的容貌美,而从侧面写旁观者的折服,留有广阔的想象余地,启发读者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通过联想,去想象丰富人物的形象。这样,罗敷的美容就更为鲜明,令人回味不尽,所收到的艺术效果,较之那些泛泛的正面描写(如“蛾眉”、“杏眼”、“丹唇”之类)实在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在封建社会里,劳动妇女的姿色,往往会招致一些达官贵人的凌辱和迫害。诗的第一段,描写了罗敷的美貌,引出了第二、三段,使君可耻调戏诱骗罗敷而遭到严辞拒绝的故事。诗人并不满足于人物形象外在美的描写,第二段便深入到人物心灵和性格的揭示了。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是汉代郡的长官,太守或刺史,官位较高,出门通常要坐五匹马拉的车子。“使君从南来”,才能跟“采桑城南隅”的罗敷相遇,展开了故事。“立”,即停下。“踟蹰”,徘徊,停滞不前的样子。这里,作者不说“使君”控马停车,而说“五马立踟蹰”,可称传神之笔。“五马”,含蓄地写出了“使君”的显赫声势;“立踟蹰”,活画出了“使君”一见罗敷就被她的艳姿所折服,顿生邪念,谗涎欲滴的好色丑态。同时,从反面更衬托出了罗敷的美容。
“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姝”,美丽的女子。)“使君”停车后,就急于了解罗敷的情况,便派仆从前去,打听这是谁家的美女。“使君”为何“遣吏往”,为何要问“谁家姝”?可见他已不怀好意了。此外,诗人巧妙地省略了仆从询问罗敷的过程及问语,跳跃式地只写了仆从回来时对“使君”的答话:这位美女是秦家的,名字叫作罗敷。
“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使君”再次“遣吏往”,要求作进一步了解。“罗敷年几何”,显然是“使君”对仆从交代任务时所说的话。由问“谁家姝”,到问“年几何”,“使君”所怀歹意就暴露得更为明显。作者仍省去了问话,只写答语。仆从打听回来,再次禀告“使君”:二十岁还不到,十五岁稍出头。“使君”一听,正是青春妙龄,正中下怀,垂涎已滴了。
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使君”以为凭着自己的高官、厚禄、权势,满可以博得这位农家妇女的欢心,于是迫不及待,撇开仆从,走到罗敷跟前,赤裸裸地提出了“共载”的无耻要求,同他一起乘车,回府,为妾。这样,彻底暴露了“使君”凭着权势胡作非为,企图抢占罗敷的可耻行为。
第三段,写罗敷夸耀夫婿,严辞拒绝“使君”。
罗敷前致词:“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聪明机灵的罗敷,对于路边相逢、素不相识的“使君”控马不前,问姓问名所怀的鬼胎早有警惕。所以,当“使君”提出无理要求时,她既没有被其高官厚禄所诱惑,也没有被他的权势所吓倒,勇敢地迎上前去,她的对话有理有节,含蓄而有针对性,义正辞严:“使君”你怎么这样愚蠢!你有你的妻子(你是有妇之夫),我有我的丈夫(我是有夫之妇)。这一回答,既是正面斥责,又是嘲讽。在这对话中,鲜明地表现了罗敷蔑视权贵,威武不屈的斗争精神和大胆泼辣的刚直性格。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诗歌在表现了罗敷大胆泼辣敢于斗争的同时,也没忽略她机智勇敢善于斗争的一面,这即是诗的第三段对于罗敷盛夸夫婿的精彩描写。罗敷摸透了封建官僚们欺软怕硬、小官怕大官的心理,便采用虚构的方式极力夸耀自己的丈夫,从而压倒对方,对“使君”的侮辱性要求,给予无情的嘲讽。罗敷从四个方面夸赞夫婿。那个“使君”驾着“五马”而来,自以为威风;罗敷针锋相对,先从自己丈夫的威势派头夸起,说他乘马出门,必定有千个僚属和差役蜂拥跟随。在浩浩荡荡的队伍中,她丈夫位“居上头”,仿佛鹤立鸡群。“何用识夫婿?”诗歌巧用一设问句提起,写出了夫婿的鲜明标志。随从们都跨着黑马,唯有他骑着高大的白马,走在最前列。这样的气派,当然远非驾“五马”的“使君”所能比。接着罗敷又从富贵方面夸夫:他的白马尾巴上系着青丝,马头上戴着金黄色的络头,他腰间佩带着宝剑,更是珍奇无比,价值万金。夫婿如此豪华富贵,更比“使君”高出一筹。
“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罗敷再夸夫婿的官职,历数丈夫官职的频频升迁:丈夫十五岁那年,还只是个职位低下的小吏;仅隔五年,就升为朝廷的大夫;到了三十岁时,更飞黄腾达,当上了侍中郎;如今还不过四十岁上下,却已经据有一个郡城,成为统辖一方的太守了。罗敷的这段话,讲得严密,很有分寸,无懈可击,具有强大的威胁力。她夸耀丈夫,年龄以四十为限,官职只讲到太守;让“使君”从她丈夫的官运亨通中,想见其夫婿正是有为之年,前途无量。这样,从现在以至将来两个角度有力地回击了“使君”。
“为人洁白晰,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罗敷又故意夸耀夫婿的仪态品貌和潇洒风度:丈夫的品貌也是仪表堂堂,英俊不凡,脸庞白净,少许胡须;他在官府里踱着方步,泰然自如,一副官派;当文臣武将济济一堂的时候,数千官员,谁不赞叹他的举止大方,才貌出众。这自然又使那“使君”自惭形秽。
诗在高潮中戛然而止,这喜剧也在胜利的欢乐中闭幕了。从故事情节的发展来看,似乎还应有个“尾声”,但作者惜墨如金,就此搁笔。然而读者对这“尾声”可以想象得出:“使君”如何垂头丧气,如何狼狈逃走,等等。就收到了剪裁精当,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
【综述】
《陌上桑》,描述的是一个太守调戏一位采桑女子而遭到严辞拒绝的故事。这篇叙事诗所描述的故事具有典型意义,东汉时代,豪门贵族凭借权势抢占民女的事屡屡发生。《后汉书·梁节王畅传》中,记载了梁节王刘畅掠取小妻三十七人的丑行。《陌上桑》反映了这一黑暗现实,它揭露了封建官僚的卑鄙无耻,表现了劳动妇女罗敷坚贞不阿的品质和智机勇敢的性格,歌颂了劳动人民敢于斗争的精神和善于斗争的艺术,洋溢着乐观主义精神。这些,都反映了劳动人民的心愿和爱憎感情。
艺术的真实不等于生活的真实。罗敷夸耀丈夫的情节,不必实有其事。诗以民歌常用的虚构和铺张的手法,来抒发思想感情,展示人物性格。同时,由于虚构与铺张,使故事的叙述摇曳多姿,富有变化。
《陌上桑》,叙事中有抒情,有描写,有夸张,语言通俗,形成了一种朴实无华自然清新的风格。诗以叙事为主,在叙述故事中,运用多种艺术手法,表达了作者对人物的爱憎感情。诗人抓住刻画人物表现主题的重要处,从正面或侧面进行描写,不仅抒发了感情,而且开拓了故事情节。如有关罗敷服饰的那些诗句,既是故事情节因素,又抒发了诗人的赞美之情,也是人物肖像描写。在诗里,叙事、抒情和描写有机地融合在一起,着力刻画人物性格,使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取得了惊人的艺术成就。因此,千百年来,《陌上桑》一直为人们所喜爱,所传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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