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
蔡松年
离骚痛饮,问人生佳处,能消何物。江左诸人成底事,空想岩岩青壁。五亩苍烟,一丘寒玉,岁晚忧风雪。西州扶病,至今悲感前杰。 我梦卜筑萧闲,觉来岩桂,十里幽香发。块磊胸中冰与炭,一酌春风都灭。胜日神交,悠然得意,离恨无毫发。古今同致,永和徒记年月。
〔大江东去〕与〔念奴娇〕同调而异名,这个词牌名系取自苏东坡那首鼎鼎有名的赤壁怀古之作,其词开篇就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蔡松年此词,不仅用东坡名句为词牌,而且也取了假吊古以抒怀的格局,乃至步韵东坡。故写法上自属豪放一派。
词以纵饮遣怀开篇,“离骚痛饮,问人生佳处,能消何物”,亦有铁板铜琶气象。语出《世说新语·任诞》:“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原是清狂自饰,玩世不恭之语,作者这里却用其语而更其意,说人生的乐趣,只须读骚饮酒。这是极达观的话。但既标出“离骚”,又显然是有感而发的话。以放言议论开篇,又与坡词以江山起兴的手法不同,显得格外痛快。同时也引起一番伤今吊古之情。综观上片,词人怀想到两起古人。一是晋时空谈误国的王衍诸人,“江左诸人”一作“夷甫当年”,夷甫是王衍的字,其人曾位居宰辅,清谈误国,桓温曾说:“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世说新语·轻诋》)又据载他徒有其表,顾恺之曾借识者之言赞为“岩岩秀峙,壁立万仞。”所以词中说“空想岩岩青壁”。再就是晋时一代名相谢安,《江宁府志》载:“晋时谢安为人爱重,及镇新城,以病舆入西州(即古扬州)门,薨后,所知羊昙,辍乐弥年,不由西州路。尝游石头,大醉,扶路唱乐,不觉至州门,左右曰:‘此西州门’,昙悲感,以马策叩门,咏曹子建诗云:‘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因恸哭而去。”词云:“西州扶病,至今悲感前杰”本此。这里的怀古,既显有“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之慨叹,又不无抑扬褒贬之意。盖蔡松年乃随父由宋仕金,处于宋金对峙的时代,当其怀想晋代风流之际,自会有许多现实的联想和现实的感慨。词的上片在议论抒感之中,夹入“五亩苍烟,一丘寒玉,岁晚忧风雪”这样的暗示自身处境的写景之句,诚非偶然。这里有以岁寒翠竹自比之意,也有因岁晚风雪自忧之思。《明秀集》注称:“是时公方自忧,恐不为时所容,故有此句”,正有见于此。
过片以“我梦”领起,进入了另一番境界。作者曾在镇江别墅筑有萧闲堂,并自号萧闲老人。可见“卜筑萧闲”非“梦”。“我梦卜筑萧闲”,意即我卜居萧闲堂酣饮醉梦,忘怀得失。其间有几分逃避现实的意味。所以上片还有“岁晚忧风雪”之虞,而这里却是春和景明,馨香宜人:“觉来岩桂,十里幽香发。”所谓“岩桂”,当属春桂,取其“幽香”也。在这种境界里,自使人“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范仲淹《岳阳楼记》)所以下文便说:“块磊胸中冰与炭,一酌春风都灭。”这里“春风”指酒而言(苏轼:“万户春风为子寿”)。是说尽管胸中有不平之气,但一醉之后全都消失了。值此青春佳日,神交古人,又使人感到悠然自得,毫无遗恨了。词人根据自己的一番生活体验,就很自然地想到王羲之《兰亭集序》所抒发的人生感慨,起了共鸣。王序云:“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作者从“忧”、“悲”转而“悠然得意”,不也正是一种暂得的欣遇么。于是他又想到王序“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因而结句说:“古今同致,永和徒记年月。”其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王序首先写明了年代时令(“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的缘故;也有凑韵的考虑在内。在写法上还是颇具别趣的。
表面看来,这首词的内容仍未出“昔人兴感”的范围,但实际上却反映了宋金对峙时期文人中特有的一种复杂心理,由于他们身处忧患,故多悲咽之声,因而此作是颇具代表性的。词中多用晋人典故,亦非偶然,盖时势有相近之处,故精神风度亦与相通。元好问以此词为蔡氏“乐府中最得意者”,诚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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