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卿相柳三变——读柳永词
一、盛世奔波失意客
柳永在词坛被后人褒贬不一。但无论如何,他是中国词史上最有影响力的词人之一。
贬柳永者,最有代表性的当数《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引《艺苑雌黄》说:柳三变喜作小词,薄于操行,其词不是羁旅穷愁就是闺门淫媟,若以欧阳修、晏几道、苏轼、黄庭坚、张先、秦观等人相比,“万万相辽,彼其所以传名者,直以言多近俗,俗子易悦故也”。
就文人词的标准和那个时代提倡的“正派人”的生活方式而言,上述批评可以理解。但丰富的社会生活应该容许多样化的生活方式,更何况就词而论,柳永词无论从内容还是艺术形式都堪称前人少有,后人圭臬。他受得住自称的“艺足才高”(《如鱼水·帝里疏散》)四个字。
柳永是福建崇安人,其祖父柳崇是儒学名士,终生布衣。其父柳宜官至工部侍郎。其大哥三复、二哥三接皆进士及第,和柳永一起被当时誉为“柳氏三绝”。
柳永大约生于公元980年,卒于公元1053年。原名三变,字景庄;后因科考(有说因病)改名永,字耆卿。耆指六十以上的老者,是老人的敬称,卿是古人间相互的尊称、爱称。柳永更名时大约在四十岁,却以老自尊,可见自得。柳永行七,故又俗称柳七。
柳永之前的唐五代词,在词史上属于词的形成和发展初期,多数在形式上是简短的小令,格律要求不很严,文字上也不很精细,内容上多数描写闺阁情思、男欢女爱,最有代表性的如收录了温庭筠、韦庄等十八家词共五百首的《花间集》。这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词作总集,是宋词辉煌的先导。不过这些作品几乎都是“绮筵公子,绣幌佳人”(欧阳炯《花间集叙》)的花叶摇翠鸾歌声声。
当然,李白的《忆秦娥·箫声咽》是咏史的千古绝唱;白居易的《忆江南·江南好》是描画景物的绝版;韦应物的《调笑令·胡马》是词中咏物的楷模。更陶醉人的是李璟、李煜这两位帝王父子的华美凄绝的词章,他们抒情述怀的凄美声韵,让千百年后的代代国人传唱垂泪。
但以作品的数量之巨,内容之丰富,艺术形式之多样而精美三者兼有而言,柳永应该是当时第一人。
柳永词(以下简称柳词)从内容上看十分丰富,有描写市井繁华生活的;有感慨羁旅行役之苦的;有抒发志向和悲叹自身命运的;有描写佳人和男女情爱的。
柳词描写市井繁华生活的作品在词史上具有开创性。柳永一生经历了太宗、真宗、仁宗三朝帝业,正值北宋早期承平之时,经济上升,都市繁荣,文化生活丰富多彩。征歌逐酒、浅斟低唱的文人市民生活方式很盛行,这种社会生活背景,为柳永的创作提供了良好的气候和肥沃的土壤。
其《迎新春·嶰管变青律》、《倾杯乐·禁漏花深》极写京城元宵节的热闹,千门万户罗绮香风,华灯十里箫鼓喧天,把太平盛世朝野多欢、人民康富写得十分热闹。其《抛绣球·晓来天气浓淡》、《瑞鹧鸪·吴会风流》,尽情描写生活在“论简时丰”的太平盛世的人怎样享受生活。人们倾城春游,儿童秋千,少年宝马,女妆红翠,美酒浓欢。其《透碧宵·月华边》,极赞皇宫瑞气华彩,巍峨壮丽。
柳永描写北宋早期繁华市井生活最诱人的词篇,当数《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这阕词描写当时极端繁华的杭州市景,采用大开大阖、浓墨重彩的笔法,有鸟瞰,有特写;有风景、有闹市、有人物;有箫鼓之声,有烟霞之色,有桂子之香,有莲娃之美。词人用文字在读者面前展现出了一幅中华盛世宏伟壮丽的历史画卷。
这使我们想起,大约晚于柳永七八十年,北宋末年徽宗时代供职翰林书画院的大画家张择端,他的中国风俗画《清明上河图》,把百里开封展示于方寸之内。画中有郊野恬静的农耕,有水陆路上舟车的喧闹,有繁华闹市。鳞次栉比的官府民居、商铺店坊、酒楼街道,这幅图画告诉人们北宋京城开封这座城市在那个时代多么宏伟壮观。
现实生活中美的事物往往是局部和瞬间的,因此不是人人随时都能看到,艺术作品再现它们,使它们成为跨越时空的存在,使人们随时可以欣赏,这就是艺术的历史价值。
绘画、雕塑、陶瓷、古玩工艺品等艺术品,在流传中因其唯一,故特别珍贵,但往往流失,人们难得一见。为满足需要,不得不复制,甚至以赝品冒充,引发文物市场上的血腥犯罪。
比较而言,文学作品以文字形式表现美感,可传抄千万遍,可流传世世代代,不论贵贱贫富均可玩味,决不会因为欣赏者是帝王而味多,欣赏者是乞丐而味寡。只要有文化涵养,读到“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都可以美不胜收,满口溢香。这是文学作品比之其他艺术品之所长。
相传柳永的这阕《望海潮》给北宋带来了灾难。事情发生在柳永去世后近一百年。金朝中前期皇帝完颜亮读了这篇名作,便使画家绘制杭州城市及西湖风景图画,他被杭州的繁荣富庶和迷人风景深深打动,当即在图画上题诗一首:“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之后意犹未尽,又填了一阕《喜迁莺》,中有这样的句子:“笑谈倾,指长江,齐楚六师飞渡。”(南怀瑾先生《谈历史与人生》一书中谈及此事)
这种说法不过是文人的趣谈。国家攻伐源于国家民族间政治、经济、文化、宗教、领土等方方面面矛盾的爆发,岂是一阕小词能引发的。据史书载,完颜亮生性狂傲,野心勃勃。他早在弑君称帝前就对人说平生三愿:一是号令天下;二是执敌国之君问罪于前;三是妻天下绝色女子。称帝后,亲帅数万大军南下,满以为两三年内即可打败南宋,统一江南。却万万没有想到兵败扬州,被自己的部下射杀于军帐之中(见白寿彝主编《中国通史》第十二卷)。
柳词中,表现羁旅行役之苦的作品也不少。
古时候的读书人,绝大多数只为科举仕途。为参加科考,要长途跋涉、风餐露宿,饱受旅途之苦。很多人往往要往返折腾多次参考,更是苦不堪言。金榜题名展开仕途当然是喜事,但从此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背井离乡、抛妻离子、游宦人生。不得官时苦苦求官,得官之后更是苦苦为官,他们常常在官道上起早贪黑、风雨兼尘,在疲惫之极时,往往从心底发出几声低沉而浑浊粗重的悲叹。
柳永的一阕《凤归云》就抒发了这种无奈:
向深秋,雨馀爽气肃西郊。陌上夜阑,襟袖起凉飙。天末残星,流电未灭,闪闪隔林梢。又是晓鸡声断,阳乌光动,渐分山路迢迢。
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抛掷云泉,狎玩尘土,壮节等闲消。幸有五湖烟浪,一船风月,会须归去老渔樵。
此词上阕写一个深秋雨后山村的拂晓,天要亮不亮,带着微微寒意的风摇动着树梢,也晃动着远方天际即将退去的残星的流光。随着一阵多似一阵报晓的鸡鸣,晨光分清了崎岖的迢迢山路。疲惫的赶路人在万般无奈中不得不起身开始一天的辛苦奔波。
这个奔波的人肯定是词人自己,否则他不会在下阕从心底发出强烈的疑问、感叹和表白:光阴似箭,人已逐渐苍老,我这么没完没了地在江湖上奔波,究竟是为什么?起初还认为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后来才发觉,那不过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苍蝇头一般的利禄,蜗牛角一般的官位。就为了这蝇头微利、蜗角功名,抛弃了轻松舒服的隐居之约,在官场辛苦打拼,早年高尚的节操也在不知不觉中消磨掉了。还好,今天醒悟过来,“识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还来得及,今后可以隐迹江湖,享受清风明月,以捕鱼打柴为生而终老。
柳永早于苏东坡,估计这阕词也影响了东坡,东坡填过一阕《满庭芳》: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东坡先生在词中与柳永先生一样,看破了官场追名逐利的虚幻,要在清风皓月中饮酒作诗,自我解放。遗憾的是东坡先生一辈子追求自由洒脱,但最终并未脱离官场,并未得到柳永式的自由自在,他老先生可能也因此在最后的时光深深叹惜。
其实也遗憾不了这么多,人生就如这个世界,充满缺憾。中国古代文人是充分认识了这一点的,诗词是他们自救的一种方法,穷困、委屈、伤病都可以通过作一首诗、填一阕词来抚平创伤。他们的心灵是天上的月亮,不在乎地上反光的水塘是清水、浊水还是臭水。
我们再看一阕柳永的《满江红》:
暮雨初收,长川静、征帆夜落。临岛屿,蓼烟疏淡,苇风萧索。几许渔人飞短艇,尽载灯火归村落。遣行客、当此念回程,伤漂泊。
桐江好,烟漠漠。波似染,山如削。绕严陵滩畔,鹭飞鱼跃。游宦区区成底事?平生况有云泉约。归去来,一曲仲宣吟。从军乐。
词中的“遣行客”当是词人自己。在一个“暮雨初收”、“苇风萧索”的黄昏,词人看到闪着渔火的小渔船纷纷归家,更加重了自己的漂泊感。于是从心底发问:整天没完没了地辛苦跋涉在官场江湖上,又一事无成,这值得吗?于是自己劝自己,算了吧!还是像陶渊明那样,唱着“归去来”,找一片乐土潇洒。
柳永词中有多写处悲伤行役之苦,吟唱不如归去。《定风波·伫立长堤》说:“走舟车向此,人人奔名竞利。念荡子、终日驱驱,争觉乡关转迢递。”这是他饱尝宦游滋味的叹息。《归朝欢·别岸扁舟三两只》说,在寒风萧瑟、一片白霜的清晨,江湖旅途上“路遥山远多行役。往来人,只轮双桨,尽是利名客”。词人表明自己已看破世间名利:“岁华都瞬息,浪萍风梗诚何益。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安公子·远岸收残雨》下阕云:“游宦成羁旅,短樯吟倚闲凝伫。万水千山迷远近,想乡关何处?自别后、风亭月榭孤欢聚。刚断肠、惹得离情苦。听杜宇声声,劝人不如归去。”
柳永最着名的羁旅行役词当数《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这阕词眼界之阔大,思绪之深沉,涵盖之广泛,叹惜之深重无与伦比,是词史上的丰碑。被东坡赞为“不减唐人高处”。
此词上片第一韵眼界阔大,借清秋暮雨,看到江天之外;第二韵是全词警策,一个“渐”字,领起下面四言三句十二个字。被后世评家赞不绝口:宋晁无咎称“此真唐人语,不减高处矣”(《能改斋漫录》卷十六,宋吴曾);清沈祥龙《论词随笔》称读此句“自觉神魂欲断”;王国维先生《人间词话》说《八声甘州》与“东坡之《水调歌头》,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调论也”。
第三、四韵由仰观江天之广阔转为俯察周围事物之变化。在“红衰翠减”的物华休眠的背景下,“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要特别体会“无语”二字,此二字情景融合,这是参透宇宙人生的深重叹惜,没有精深的学养,没有丰富的生活体验,绝不可能有如此的千钧笔力。
下片一、二韵,不忍登临却已登临,引发了“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引发了叹人生踪迹,问人生选择,一问一叹又何其沉重,可谓百感交集。末二韵移步换景,推己及人,这是最为难得的亲人间的生命感应体验。亲人之间山水相隔,往往能感应到彼此的痛苦和快乐。词人由自己的苦,联想到家人望眼欲穿之苦,再回到自己的痛苦体验中来,真可谓愁上加愁,苦上加苦。
相比较而言,当代人虽然也有与亲人、朋友、故乡的分别之苦,但交通工具发达方便,千里之外,朝发夕至,即便回不来,也可用电话、短信和网络影像沟通交流,真实、生动、快捷,感悟可以及时抒发,这样好则好矣,但是情感和思念难以形成厚重的积淀,没有积淀就谈不上积淀的发酵,没有酝酿发酵,就没有甘洌清醇的香醪。这也许是当代难出佳作的原因之一。
二、穿花引蝶醉眠香
柳永才大,琴棋书画、吟诗作赋为其所长。尤其精通音律,擅长填词。生活上有个特殊的坚持了一辈子的爱好:穿花走柳,朝朝楚馆,夜夜秦楼。有记载说妓者爱其词名,一经品题,便身价十倍,所以柳永常被群妓争宠。
在柳永的词作中,描写男女情爱、代男女情感生活立言的作品,在数量上占了绝大部分。有个很有趣的故事,据宋人罗烨《醉翁谈录》丙集卷二记载,当时京都开封有三位名妓和柳永关系甚密。有一天四人恰好碰在一起,三个女人争相要柳永为她们填词,柳永难分先后亲疏,花笺才写了几个字就被争抢扯破,不得已填了一阕《西江月》献给三个女人:
师师生得艳冶,香香于我多情。安安那更久比和。四个打成一个。
幸自苍皇未款,新词写处多磨。几回扯了又重挼。奸字中心着我。(古字“奸”作“姦”)。
三个女人高兴,师师借韵和一阕《西江月》:
一种何其轻薄,三眠情意偏多。飞花舞柳弄春和,全没些儿定个。
踪迹岂容收拾,风流无处消磨。依依接处手亲挼,永结同心向我。
香香亦借韵和一阕《西江月》:
谁道曲高和寡。须知会少离多。三家本作一家和,更莫容他别个。
且恁眼前同条,休将饮里相磨。酒肠不禁苦揉挼,我醉无多酌我。
兴奋之余,柳永又填《西江月》一阕自赞:
腹内胎生异锦,笔端舌泄长江。纵教片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
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风流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相。
在宋代,官服颜色沿用唐制。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朱,七品以上服绿,九品以上服青。柳永因当时未得功名,未入品,所以自称“白衣卿相”。
在柳永垂爱的女人中,据说有一位名叫谢玉英,柳永认识她时,她桌上摆着一册《柳七新词》,是她听人传诵,手录成册的。柳永问天下词人甚多,为何偏爱此作?答曰:“‘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等语,人不能道。”柳永大为感动,视为知己,当即填词《玉女摇仙佩》作白头之约: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
词中“飞琼”即仙女许飞琼,“珠宫”即仙宫。词人把谢玉英比喻成行游未返仙班的仙女,拿奇葩异卉来与之相比,这些花草黯然失色,仅剩深红浅白,衬托谢玉英的才气姿色,占尽人间的千娇百媚,与多才多艺的词人是才子佳人的千古绝配。所以词人愿与“兰心蕙性”的姑娘“枕前言下”表明爱意,并盟誓今生今世决不冷落两人的爱情。
从此二人坠入深深的爱河。词人在一阕《尉迟杯》中这样记录他们的爱情生活:
……绸缪凤枕鸳被。深深处、琼枝玉树相倚。困极欢馀,芙蓉帐暖,别是恼人情味。风流事、难逢双美。况已断,香云为盟誓。且相将、共乐平生,未肯轻分连理。
在一阕《菊花新》中,写得更加缠绵:
欲掩香帏论缱绻。先敛双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须臾放了残针线。脱罗裳、恣情无限。留取帐前灯,时时待、看伊娇面。
后人对此词颇有微词,认为格调低俗,清人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一云:“柳永淫词莫逾于《菊花新》一阕。”这恐怕是最尖锐的批评。
欢娱苦短,为了生计,柳永不得不告别谢玉英去奔前程,相约三年后琴瑟相和。转眼三年过去,柳永不负前约,来找谢玉英,不巧玉英因事外出,词人以为玉英负约,怏怏不乐,取花笺一幅填《击梧桐》一阕:
笑靥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与。自识伊来,便好看承,会得妖娆心素。临歧再约同欢,定是都把、平生相许。又恐恩情,易破难成,未免千般思虑。近日书来,寒暄而已,苦没叨叨言语。便认得、听人教当,拟把前言轻负。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试与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词成贴于壁上,闷闷而去,以为从此休矣。不想柳永刚到京城,玉英也追到京城,说明误会,二人重归于好,久别重逢,情意更笃。直到柳永去世,谢玉英一直陪伴着他。
柳永之前的情词,绝大多数是男人写女人,即代女人立言,写女人的爱恋情愁。到了柳永,他一改传统,为男人立言,直接抒发男人的情思体验。
如《梦还京·夜来匆匆饮散》,写自己形单影只,行役奔波,在“旅馆虚度残岁”,后悔当初轻别娇媚,弄成现在辗转无眠,披衣重睡。
《御街行》写自己睡到半夜,“朦胧暗想花如面。欲梦还惊断。和衣拥被不成眠,一枕万回行千转,惟有画梁,新来双燕,彻曙闻长叹”。
《十二时·秋夜》:
……西风满院,睡不成还起。更漏咽、滴破忧心,万感并生,都在离人愁耳。天怎知,当时一句,做得十分萦系。夜永有时,分明枕上,觑着孜孜地。烛暗时酒醒,元来又是梦里。睡觉来,披衣独坐,万种无聊情意。怎得伊来,重谐云雨,再整馀香被。祝告天发愿,从今永无抛弃。
在这类词篇里,柳永描写塑造了一个个和女性相仿的思男形象,他们往往在风寒雨冷更残漏断的夜晚,借酒浇愁,觉而不醒,睡而无眠,时而倚枕发呆,时而披衣独坐,一会儿梦着昨日黄昏,一会儿想着来日香被,忍受着没完没了的情感煎熬。
再如《忆帝京》也很经典: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也拟待、却回征銮。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末两句“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把男女情爱之深、之苦写绝了,后人千百字也写不出这十个字的力道。
在柳永为男人立言的情词中,最有味、最动人、最被后世传诵的,当数《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是唐代教坊确定的曲调名。传说是唐玄宗因“安史之乱”迁四川途中,在没完没了的阴雨绵绵下,过深山峡谷栈道,听马帮铃声,引发对杨贵妃的哀思,于是创作了这个曲调,又称《雨淋铃》。曲调哀怨凄恻,如泣如诉,令人肝肠寸断。后来柳永用此词牌,创双调慢词,表现情人间的离愁别恨,可谓哀婉动人之至。
词中男女情人间相送的场面,“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是最真切最独到的描写,心中千言万语,口中欲语无声,眼中万种柔情,却又泪眼模糊,希望形影相随,永不分离,却又不得不依依惜别,天各一方。让后世千千万万的读者也跟着声哽气咽,柔肠寸断。“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是情到深处,情到痛处无法自拔的迷茫,这并不是在问情人、问自己、问天问地,而是一种无奈的诉说,从此前程灰蒙蒙,天地空荡荡,良辰好景虚设,万种风情无关。
柳永的女人情词香艳动人,脂粉味十足;男人情词语出心底,激情燃烧,表现出毫无疑问的为情而生、为情而活、为情而献身的情种人生。他的《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下阕就是很好的自我画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之后,不少词家都有很感人的男人情词,如北宋时解昉的《永遇乐·春情》、晏几道的《鹧鸪天·十里楼台倚翠微》、贺铸的《薄幸·淡妆多态》。
三、才高无用鸣不平
柳永才高,不把寻常入眼。一辈子我行我素。
他有一阕《传花枝》很能见其自负与潇洒:
平生自负,风流才调。口儿里、道知张陈赵。唱新词,改难令,总知颠倒。解刷扮,能喷嗽,表里都峭。每遇着,饮席歌筵,人人尽道。可惜许老了。阎罗大伯曾教来,道人生,但不须烦恼。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剩活取百十年,只恁厮好。若限满、鬼使来追,待倩个、掩通着到。
词中活见一个无忧无虑、风流倜傥的秀才哥儿。他每天周旋于歌楼酒肆之间,填新词,改旧曲,教演唱,帮化妆,是个人人喜爱的、地地道道的表里都俏的艺术家。他自问自答地告诉人们自己的人生态度: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无忧无虑?那是阎王老爷教的,他老人家说,人生不必烦恼,遇上良辰美景,要尽情追欢买笑,不虚度这百十年的美好人生就行。到大限已满之时,鬼差来拿,不必遗憾,更不要害怕,就请报信的向阎王爷通报一声:柳永来也!
柳永年轻时,认为取个功名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他在一阕《长寿乐·尤红翠》中,对自己可意的女人说:“便是仙禁春深,御炉香袅,临轩亲试。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待恁时、等着回来贺喜。好生地。剩与我儿利市。”
但是天下的事情往往难以意料,特别科举考试,有很多不确定因素,历朝历代多少才子落榜,终老江湖。
参加进士科考,柳永还是落第了。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严重地伤害了他的面子和自尊心。《鹤冲天·黄金榜上》真实地记录了他当时爆发出的气愤不平和对功名的嘲讽: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变,怎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在柳永的人生道路上,这是一阕很重要的词,影响了柳永的大半生。据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云:柳永进士初考落第,填《鹤冲天》词抒发不平之气。由于平时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仁宗帝已熟知其名。待其再次应试,本已高中,临放榜时,仁宗帝故意将其黜落,并在其试卷上批字:“且去浅斟低唱,要浮名作甚。”
由于皇帝有这样的批示,柳永之后的科考结果就可想而知。这位自称为白衣却具卿相之才的年轻人,一方面是兴趣使然,一方面是负气之举,从此朝朝暮暮出没于青楼酒馆,完全沉醉于红粉佳丽的温柔乡中,与他相好,在他词中出现称呼的有师师、香香、安安、英英、酥娘、佳娘、心娘、虫虫、瑶卿等歌伎,其他不具姓名却在词作中精心描画、尽情赞美的女人更是不计其数。他这段时间的思想情绪在一阕《如鱼水》中表现得很明白:
帝里疏散,数载酒萦花系,九陌狂游。良景对珍筵恼,佳人自有风流。劝琼瓯。绛唇启歌发清幽。被举措、艺足才高,在处别得艳姬留。
浮名利,拟拚休。是非莫挂心头。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莫闲愁。共绿蚁、红粉相尤。向绣幄,醉倚芳姿睡。算除此外何求。
词中词人对自己的“艺足才高”,对多年红粉佳丽随时萦绕周围左右的花酒生活还颇为得意。但是人生易老,兴尽悲来,柳永骨子里更多的还是不得志的感伤。他毕竟出生在官宦世家,从小受儒学入世致用的熏陶,“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也只是一时的气话。所以中年以后,他把自己柳三变的名字改为柳永,再次参加科考,终于在五十四岁中了进士,并前后做了睦州团练推官、晓峰盐场监官、泗州判官、余杭县令等地方小官。宋代士人入仕,经过科考,金榜题名之后,除前三或前五名,一般都必须在地方任小官,称作“选人”,是京官(中上级官员)的候选人,许多人就在这个阶段终老。只有升为京官(称“改官”)才有机会进入中上层官员的行列。柳永经过漫长艰难的“三任六考”,长期处于“久困选调”的困境,后来还是在诗人宰相晏殊的帮助下才改为京官,但也只是授了一个屯田员外郎的小官。有官员爱其才学,让柳永为仕宗作贺寿词,于是柳永作《醉蓬莱·渐亭皋叶下》敬上,不想其中有句子刚好和御制真宗挽词暗合,仁宗读后惨然不乐,掷词于地,自此不复进用(《福建通志·文苑传》有记载)。
仁宗帝两度黜落柳永,于柳永的富贵前程是致命的打击,对于他实现家庭祖训和用世的理想是大不幸。但却催生了一个文学家、大词人。因为按宋朝官制,士人一旦做官,就不得出入青楼歌肆,不得与乐工歌伎往来,柳永肯定不能例外,这就断绝了柳永下层生活、情感生活的体验。再者,情绪悲愤、穷愁潦倒、精神自由等因素是文学的催化剂。我们试想,如果柳永当了大官,入则大堂广厦,出则前呼后拥,没有了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的热热闹闹的生活体验,没有了精神催化剂,没有了灵感源泉,恐怕也就没有柳词了。
老年柳永穷愁潦倒、饥寒交迫,过着以词换食、以妓为家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恐怕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靠文学才能在艺术市场上谋生的词人,所以有人说他是中国第一位专业词人。据说他当时要到某某妓家,必先奉上“奉旨填词柳三变”的手板,妓家必先敬备酒水菜肴,伺候过夜,如此数年没有人敢怠慢。至于其死,也颇具传奇色彩。说是有一天在香香家午觉,梦见黄衣使者从天而降,说玉帝敕令:《霓裳羽衣曲》已旧,欲换新声,特借重词仙,请即刻前往。柳永醒来,便讨香汤沐浴。对香香说:玉帝召见,吾将归矣,众姐妹处烦请告知一声,不能相见了。言毕气绝。
由于柳永一贫如洗、囊无分文,又无后人料理丧事,还是众歌伎、乐工凑钱盛敛出殡安葬,并年年祭祀,香火之盛,称为“吊柳七”。
柳永有一阕《看花回》可作其一生的自我点评:
屈指劳生百岁期。荣瘁相随。利牵名惹逡巡过,奈两轮、玉走金飞。红颜成白发,极品何为。尘事常多雅会稀。忍不开眉。画堂歌管深深处,难忘酒盏花枝。醉乡风景好,携手同归。
词的意思是:算来人的艰难一生最多不过百年,这期间总是荣辱相随。人们往往被名利羁绊而左右徘徊,却忽视了日月交替光阴飞逝。俯仰之间红颜变成了白发,这时即便官居一品又有什么意思呢?人们往往被日常琐事缠绕,不得不放弃开心的集会。在我看来,在歌楼画堂与漂亮的歌女饮酒唱歌,是人生最美好的事情。那时候你可以沉醉在美妙的梦境里,与你最钟情的人儿携手去最想去的地方。
柳永作为一代词宗,在词史上的贡献除了作品内容的丰富和拓展,其作品之多、艺术形式上的创新也是极为显着的。
柳永留下的词作有多少篇,历来说法不一。一般的说法是柳永去世后不久,他的词作专集《乐章集》就已流传,有九卷、五卷、一卷等多种版本,但这些宋本《乐章集》都没有流传下来。明清以来,又有多种编辑版本,彼此出入较大。1991年由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姚学贤、龙建国两位先生纂的《柳永词详注及集评》收入了柳永词二百一十三阕;存疑词十七阕。柳永之前,没有谁留下那么多的词作。
虽然多有争议,但为了便于认识区分,人们按字数多少把词作分为小令(五十九字以下),中调(五十九字至九十字),长调(九十字以上,又称慢词)。《花间集》中虽然也有如薛绍蕴的《离别难》(八十七字)、欧阳炯的《凤楼春》(七十七字)、毛熙震的《何满子》(七十四字),敦煌曲子词中甚至有上百字的长调,但是像柳永这样大量创作长调的没有。《乐章集》中长调有一百多阕。据清朝康熙年间王奕清等人编纂的《钦定词谱》所说,柳永创制的新调共十八个,其中多数是长调。如《戚氏·晚秋天》有二百一十二字,分上、中、下三片,是柳永自创的名篇,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二引他人评价说:“《离骚》寂寞千载后,《戚氏》凄凉一曲终。”又如《浪淘沙慢·梦觉》,唐五代传下来的《浪淘沙》词,或二十八字或五十四字,是单片或两片的小令,柳永却将其扩充为一百三十五字,分为三片的长篇巨制。再如与《望海潮·东南形胜》描写繁华都市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破阵子·露花倒影》,有一百三十三字,全词对偶、铺陈、排比很有气势,很优美,被称为柳词的佳作。《抛球乐·晓来天气浓淡》分上、下片共一百八十八字,热情讴歌自己所处的太平盛世是“唐虞(尧舜)景化”的“艳阳天”。也只有这样的长篇巨制才能全景式展现盛世奇观,如宋李之仪所评“形容盛明,千载如逢当日”。
当代词学家谢桃坊先生在其《词学辩·柳永的文化意义》中说:柳永是盛世歌手。如《宋史》卷一百四十二《乐志》说,真宗时“民间新声甚众,而教坊不用也”,柳永敏锐地采集了民间流传的新乐曲,并为之谱词,在他的《乐章集》中,使用的词调有二百二十七个,其中许多是倚新声而制的创调之作。柳永同时把市井俚俗语言、白话纳入词中,使文人词与民间词互通,扩大了词体的文学表现力和生活影响力。
柳永的做法在千年后的今日看来也是难能可贵的。今天街头通俗歌曲盛行,年轻人传唱一时,即唱即过,自生自灭,并不太受音乐界主流的关注,偶尔还听到一些指责。却不大听说有大音乐家、着名词作家像柳永那样到最低层艺人中生活,用自己的艺术学养促成通俗和高雅的互相转化。使民间艺术文人化、官方化,从而更大众化;使文人、官方的作品民间化、大众化。我们现在也处于治世、盛世,经济的发展也不断促进文化的繁荣,这个时代应该产生柳永式的大艺术家,创作出数十、数百、数千传唱百年、千年的经典作品,这才无愧于祖宗留下的艺术沃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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