贬死云南杨状元——读杨慎词
这是一段令人伤感的故事,杨状元指明朝中叶正德年间考中进士第一的杨慎(号升庵)。
杨状元有一阕《沁园春·己丑新正》最能见其悲苦:
甚矣吾哀!叹天涯岁月,何苦频催。奈霜毛种种,三千盈丈;丹心炯炯,一寸成灰。三径秋荒,五湖天远,儒术与吾何有哉!君知否?盼行云不住,流水难回。寂寞谁与徘徊?好事者,惟输麴秀才。恁昏花老眼,底须窥牖;支离病脚,最怯登台。思发花前,人归雁后,百感中来强自裁。狂歌好,只清风和我,明月休猜。
杨慎恐怕是历史上唯一被贬死在云南的状元公。词中上片头一句“甚矣吾哀”典出《论语·述而》:“甚矣吾哀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这是孔夫子感叹他生活的时代礼崩乐坏,他四处奔走,希望国君们采纳他用周礼治国的建议,结果处处碰壁,于是悲伤自己老迈无用。后人多用此语兴叹命运坎坷,时光空流。南宋大词人辛弃疾有一阕《贺新郎》,开头一句就沿用“甚矣吾哀矣”,悲叹自己率兵南投,不被重用,多遭猜忌,无端受贬的苦闷。杨状元用前辈大圣贤的话开头,有比肩前贤的自信,也有怀才不遇、垂垂老矣的悲伤。
后两句“叹天涯岁月,何苦频催”,就把上述意思表达得很完整。要特别在意的是“天涯岁月”之前着一“叹”字。这一句在《沁园春》词牌中,大多数作品都是四字句,唯独杨状元用五字句,加一个“叹”字,可见意味深长。
很多介绍杨慎的文章都只是简略地说杨慎因“议大礼”触怒世宗皇帝(嘉靖帝),被下大狱,遭廷杖,谪戍云南。史书上称明世宗为“议礼皇帝”,说的是世宗称帝的前期,一直被“议大礼”这个事端困扰其称谓的正统与否。杨慎父子处于权力中心,当然深陷事端。
世宗皇帝名叫朱厚熜,公元1521年以藩王身份入继帝位,年号嘉靖。他父亲朱佑杬是兴献王,与孝宗皇帝朱佑樘是亲兄弟。武宗朱厚照是孝宗的长子,十五岁即位后荒淫无度,三十一岁便早早地撒手人寰。因无儿子,所以朱厚熜继位当皇帝。
在武宗朝,杨慎的父亲杨廷和贵为首辅,也就是现在说的首相。在拥立朱厚熜当皇帝,以及前前后后在政治、军事、经济上所作的铺垫,可谓劳苦功高。但在一个重要问题上,杨廷和与世宗发生了冲突。杨廷和以及武宗朝大部分重量级的老臣都认为朱厚熜应该以太子的名分继位,行太子即位礼,尊孝宗为皇父,而把生父生母分别称为皇叔父、皇叔母。世宗却认为“至亲莫如父母”,坚决不同意把父母变为叔父、叔母。一些后进的朝廷新贵也支持世宗的做法,提出“继统不继嗣,请尊崇所生”的观点,意思是世宗继承皇位但不必过继为人子,应该充分尊重生身父母。
本来就这个问题而论,君臣双方的意见摊开之后,皇帝要求大臣们理解为人子的感情需求,皇帝也是爹妈生的。这一要求不过分,应该被尊重。但是杨廷和以及一大帮老臣并非就事论事,他们想借此迫使世宗屈服,从而控制住这位新上任的年轻皇帝,于是在朝官中发动了更大规模的抗议活动,邀约二百四十多名官员聚集在宫门跪伏哭谏,从早上跪到中午、下午,一再给皇帝施加压力。皇帝大怒,命令锦衣卫逮捕了为首的八人,杨慎和另外的几名官员不但没有被吓退,反而撼门大哭,众臣呼应,一时声震宫廷,世宗皇帝更加暴怒,将二百多人一起抓捕入狱,宣布四品以上者夺俸,五品以下者杖责,其中十七人活生生被打死,杨慎也被打成重伤。
在这件事情上,杨慎父子俩观点完全一致,虽然事件的后期杨廷和已被批准退休,没有参与,但世宗仍然把他列为该处罚的罪魁祸首,被削职为民;杨慎被定为事件的重要参与者,杖责之后被谪戍云南永昌卫(今云南保山)。
杨慎的一生可分为前后截然不同的两段。前期充满阳光,二十四岁中状元,在中状元之前已进入国子监,被礼部尚书器重,提拔使用,中状元之后,按例授予翰林院修撰,是京城新贵中的风云人物,大有子承父业,很快进入权力中枢担任宰相的势头。三十七岁被世宗皇帝杖责下狱,发配到云南永昌当一名边防军士兵。从这年开始直到他七十二岁去世,从时间算刚好是他寿命的一半光阴。这三十六年对杨慎来说真可谓阴霾深重,苦海无边。在明朝十七任皇帝中,在位最长的是万历皇帝,共在位四十八年。其次就是这位杨慎父子与之冲突的嘉靖皇帝,共在位四十五年。杨慎到云南后,朝廷本来有过几次因皇帝大婚、生皇子、太后做寿等喜事而例行公布的赦免令,但杨慎从来不在赦免的名单中,这是因为世宗对他父子俩怨恨太深,不但不赦免,反而常常向左右询问杨慎的近况,嘱咐不准他擅离职守。本来戍卒年满六十岁者,可以请求以子侄代替服役,但杨慎直到死也未获准由子侄替换。这恐怕是由于地方官深知杨状元是得罪皇帝的要犯,是被皇帝罩死的人,因此谁都不敢自作主张。史书上说,杨慎七十岁这年,私自回老家省亲,被巡抚追查时发现,于是急忙派了四位军官带兵去追,从半路上截住押送回来。从这件事情可以看出朝廷官方对杨慎的控制是何等的严格无情。
回到前面抄录的《沁园春·己丑新正》词,杨慎填这阕词的时候是四十二岁,到云南当戍边的小卒已有五年。从年岁看,四十出头的人应当正处壮年,无论体力还是智力都是支撑一个人进入人生顶点的宝贵时光。但此时的杨慎早已毛发如霜,心如死灰,未老先衰。五年前被皇帝打成重伤,贬出京城,以往状元公、朝廷新贵的光环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罪卒的名号,于是一路上见人低三等,还别说见官,被押送者不断催逼,不得不咬紧牙关,带着浑身的伤病昼夜兼程,到达云南永昌的时候,已虚弱至极,几乎一病不起。后来经过长时间调养,捡了条命,但从此身体再也没有恢复。所以词中杨慎一边叹老嗟衰,一边悲伤不如汉代名士蒋诩,虽然自处山野,但还可以开三条小路与其他两位隐士往来;更不如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功成之后携美女西施泛舟太湖,过两人世界的小日子,永远告别喧嚣的红尘。其实更让杨慎难以割舍的是打算毫无保留地售与帝王家的满腹经纶,但现在看来,皇帝不但不稀罕,还反目成仇,自己徒然“丹心炯炯”,徒有一腔热血,一颗忠心。置身天涯南荒的杨慎,抬头看天,羡慕白云可以无拘无束地悠然飘荡,想想自身的遭遇,却像江河中的流水,一去不复返。
词的下片,杨慎继续抒发无尽的苦闷和绝望:在这寂寞孤独的岁月里,还有谁能与我相伴,能帮我排解内心深处的烦恼,想去想来,在这举目无亲、山高皇帝远的边陲,还真难找到可以倾诉心曲的知音。几年来,唯一与自己亲密相伴、形影不离的只有被命名为“麴秀才”的酒,词人亲切地称它为“好事者”。几杯“麴秀才”下肚,本来希望借酒浇愁,醉中解脱,可是却引发了加倍的忧伤。从窗子向远处眺望,才发现自己早已老眼昏花,从石台阶走上走下,更伤心自己的腿脚不听使唤,不知不觉已变成了《庄子》寓言中的残疾人支离疏。真如民间所说,人老脚先老,人老眼睛花。人越老越爱念叨往事,越发思念家乡故土,隋代诗人薛道衡《人日思归》中有言:“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写的不正是我自己现在的悲哀吗?一时之间百感交集,无法自拔,唯有趁醉和着轻轻的山风自歌自舞,想哭则哭,想唱则唱,要低吟,要狂歌,完全由我,旁边不要有人,人会招惹是非,头顶上的明月你看就看呗,只是不必胡乱猜忌,别给我再惹什么麻烦。
支撑杨慎在云南度过苦难而漫长的后半生的精神力量,可能来自三方面:
一是对家乡对父母妻子的深切怀念。绝望中人有个念想总比没有好,尽管这一念想难以实现,但它能不时地、无声地滋润干涸的心灵,能支持人咬紧牙关活下去。杨慎的父亲被批准退休,回家养老,后来被削职为民,杨慎对他们很牵挂,特别放心不下,在自己被发配到云南当戍卒的艰难情况下,没让妻子陪伴自己,而让她去侍奉父母,从此开始了大半生的劳燕分飞,两地相思。
杨慎有一阕《临江仙》,题目是“戍云南江陵别内”:
楚塞巴山横渡口,行人莫上江楼。征骖去棹两悠悠。相看临远水,独自上孤舟。却羡多情沙上鸟,双飞双宿河洲。今宵明月为谁留?团团清影好,偏照别离愁。
词中写的是杨慎自己被下狱杖责,逐出京城之后,带着伤痛之躯,偕妻子一路南下。到了长江边一处叫江陵的地方,两口子必须在此作别,妻子要溯江而上回四川奉母,杨慎要渡江远赴云南贬所,夫妻俩在月下江边,彼此都怀着满腔的苦楚,依依惜别。
“征骖”写自己骑马南行,“去棹”说妻子溯江西上,词人看孤苦伶仃的妻子独自登舟远去,慢慢消失在蒙蒙的江雾中,眼前定格的还是妻子哀伤的眼神。下片词人借用双双相伴的水鸟和圆圆的一轮明月两个意象,用正反黑白对比的笔法进一步描写自己的不幸,鸟可以双宿双飞,人却不得不各奔东西;月亮缺而能圆,晦而能明,夫妻团圆却遥遥无期。象征圆满美好的皓皓月光,映照的偏偏是深重的愁苦之人。
杨慎的妻子黄峨是尚书的千金,从小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受过很好的教育,文学修养极高,是明朝小有名气的女诗人,有《杨状元妻诗集》流传后世。二位是着名的文学伉俪,在长期山水相隔的岁月中,黄峨常常通过书信写诗作词,抒发缠绵不尽的情思,寄慰远在天边的丈夫,如有一首《又寄升庵》:
懒把音书寄日边,别离经岁又经年。
郎君自是无归计,何处青山不杜鹃。
诗中正话反说,明明是自己牵肠挂肚地思念丈夫,频繁地给远在日边的亲人寄去书信,却偏偏用个“懒”字,表现出言行的矛盾。这是诗人的特殊用意,意在说明离别的时间年复一年,已经很长很长,自己望眼欲穿,苦苦相盼,但就是盼不回来。两地书虽然来来去去,传递着彼此深深的思念,但仅靠书信往来解决不了夫妻家庭生活中方方面面的问题和困难:卧床不起的老人得有人汤药侍候;儿女得有人教养;自己生病了也要有人关照;养家的开销得有人去挣;等等,这些实际问题没有男人撑持,靠女人瘦弱的肩膀是无法完全担当的。一个“懒”字,把诗人的苦楚和无奈委婉地表达了出来。但黄峨没有丝毫怨言,她是一位通情达理,很能为他人着想的人,她知道不是郎君不想她、不想家,不愿与她分担家务,而是戴罪之人身不由己,他自己也在遭受着苦难的折磨。末一句“何处青山不杜鹃”,是女诗人在万般无奈中的自我排解。也罢、也罢,既然无法团聚,那就像无处不在的杜鹃那样,一声声“不如归去”!一天天、一年年地叫唤下去吧!满天下的杜鹃几千年都是这么叫唤过来的。
他们夫妻之间几十年中的大部分时间也是这么杜鹃啼血般地呼应过来的。
支撑杨慎在云南度过苦难而漫长时光的精神力量之二,是他丰富的文化活动和丰厚的学术成就。
云南地处边远,历史上被称作南蛮之地,是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柏杨先生在《中国人史纲》中说,汉代发生在贵州的“夜郎自大”的故事在云南滇池边一模一样地重复过。千百年来,虽然中原历史朝代不断更迭,云南受到的影响却很有限。大山深处的几十种少数民族一直生活在祖传的原始状态中,当地上层的土司头人也有受教育者,但为数寥寥,少有着名者,文化教育的土壤十分贫瘠。
杨慎是状元出身,有深厚的学问功底,又在翰林院十多年,书无所不读,人事无所不见,加之卓越的天资,是当时学界公认的核心人物之一。所以杨慎一到云南,身边很自然地集聚了一大批好学之人,着名的有被称为“杨门七子”的吴懋、王廷表、胡廷禄、张含、李元阳、唐锜、杨云山。此外还有白族首领董难和丽江纳西族首领木公。“杨门七子”中,大理人李元阳是进士前若干名,授翰林院庶吉士。学问很好,与杨慎唱酬甚密,还编撰了《云南志》、《大理府志》。教授生徒之外,杨慎的大量时间是艰辛地着述,他一辈子留下的一百多种着作的绝大部分是在云南完成的。他身为戍卒,因常被差遣而行踪不定,身边不可能带很多书籍,云南又边远、贫穷、落后,很难找到经典而系统的图书资料,因此,杨慎的很多着作中的引述、摘录是凭超强的记忆完成的。后来史书上称他为明代的“记诵之博,着作之富”的第一人,这是名副其实的。
云南人至今对杨慎的事迹还津津乐道,称颂他集徒讲学,培植人才,传播中原文化,为云南开启一代学风、一代文明之风。其流风遗教,受世代边民口口相传,甚至神化。
支撑杨慎在云南坚强地活了三十几年的精神力量之三,是他建立在丰富学识基础之上的乐观旷达的心胸。
杨慎有一阕家喻户晓的《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阕词被着名古典小说《三国演义》用作开篇词,后来《三国演义》改编成电视剧,改编者为此词谱写了一段深沉而高旷的乐曲,也作为片头曲,从此这阕词成为当代流行歌,被广为传唱。
这是一阕人生哲理词,词人把宏大永恒的日月山川与人类社会、人生得失对举并列,让人很容易看清楚与天地自然相比,人类太渺小,历史太短暂。词人设计了两位超脱世外的渔人和樵夫,让他们把人类社会当做一个大戏台,把来来往往的过客当做演员,一代代人的你争我夺,荣辱得失,就像一场场戏,你方唱罢我登场,没完没了,无穷无尽地演下去,还演得那么专注认真,不会为自己的无知感到丝毫的滑稽。两位高人在戏台之外,江渚之上,沐浴着阳光清风,一边喝酒品茶,一边看戏,把人间古往今来无穷无尽的利害得失都只作为闲话笑谈。三皇五帝化尘埃,绵延不绝,亘古不变的,只有天上日月,地上山川,所以,世世代代的人能看到“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这两位渔人和樵夫就是杨慎的化身,这是一篇看破世情的唱词,当一个人把生命感悟得那么透彻,那么他还在乎什么呢?所以杨状元在山高皇帝远的云南以七十三岁高龄而终。演戏的因为太累死得早,看戏的轻闲而得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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