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徐荣街
长发披遍我两眼之前,
遂隔断了一切羞恶之疾视,
与鲜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
黑夜与蚊虫联步徐来,
越此短墙之角,
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后,
如荒野狂风怒号:
战栗了无数游牧。
靠一根草儿,与上帝之灵往返在空谷里。
我的哀戚惟游蜂之脑能深印着;
或与山泉长泻在悬崖,
然后随红叶而俱去。
弃妇之隐忧堆积在动作上,
夕阳之火不能把时间之烦闷
化成灰烬,从烟突里飞去,
长染在游鸦之羽,
将同栖止于海啸之石上,
静听舟子之歌。
衰老的裙裾发出哀吟,
徜徉在丘墓之侧,
永无热泪,
点滴在草地
为世界之装饰。
李金发
《弃妇》是李金发的代表作。初读时会觉得佶屈聱牙,题旨不明,但细细揣摸玩味一下,诗中描绘的形象、渲泄的情绪还是可以感受和理解的。诗的前两节,作者用第一人称以弃妇的口吻低诉自己孤寂凄苦的情怀——蓬乱的长发披散在眼前,遮断了弃妇的视线,在轻蔑和歧视的环境里,她孤身独处,落落寡欢,隔绝了同外部世界的联系,人世间的生死荣辱都与她毫不相干。特别是黄昏过后到了黑夜,她的神经更是格外地敏感和脆弱,脆弱到经不起任何声音的侵扰。而成群的蚊虫却哄然欻然,越过矮墙,飞进住室,在她的耳际喧腾呼嚣。这声音引起了她内心的恐怖不安该是多么强烈,就象荒原上的牧羊人听到了狂风的呼啸和怒号而浑身发抖。弃妇只能“靠一根草儿,与上帝之灵往返在空谷里”,她的心头的哀怨深沉,随着游蜂到辽远空寂的地方,有时象悬崖上的泉水倾泻不尽,最后与秋风中的落叶四处飘零……诗人通过这种内心独白,把弃妇的心理刻划得异常真切。诗的后两节,作者变换人称和描写角度,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对弃妇作了进一步的表现——她有着堆积得太多的隐忧,从早到晚无法排遣,那许许多多的烦闷苦恼,即使是火样的夕阳,也不可能把它们化为灰烬从烟囱里飞去。它们沾染在飞鸦的羽毛上,与飞鸦一同栖息在海啸的石头上,听海上的水手唱歌。她不能够从极度痛苦中获得解脱,连她的衰老的裙裾也窸窣地发出哀怨的声响。她徘徊在丘陵荒塚之间形同槁木,心如死灰,再也没有热泪滚在草地上,作为世界的装饰。在四个小节中,诗人以冷隽的诗句,剖析了弃妇复杂微妙的内心世界,完成了对弃妇形象的细致刻划。。
李金发在《弃妇》中运用了象征诗派惯用的抒情手法,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象征派诗人强调诗歌的主观性、内向性,强调诗歌表现内心生活和心理的真实。他们不象现实主义诗人那样,忠实于客观世界,着力于对客观事物外在形象的描述;也不象浪漫主义诗人那样,借助于夸大事物特征或直抒胸臆,来倾泻自己的思想感情。象征派诗人注重向心灵的深处开掘,常常通过“思想知觉化”的手法,让思想找到它的“客观联系物”,让情绪找到它的“对等物”,用一个个的意象来表达人物深隐的感受。比如,诗人为了表现弃妇堆积在心头的深沉的孤独悲哀,把她的无形的、难以捉摸的情绪表现出来,用哀戚印在“游蜂之脑”,与“山泉长泻”,“随红叶而俱去”,用“游鸦”栖止于“海啸之石”,静听舟子之歌,“衰老的裙裾发出哀吟”等一连串奇特的意象,充分展示出弃妇的心境。诗歌中弃妇的形象,同时也是诗人的自我形象。诗人奔波在世态炎凉的环境中,职业上、爱情上的挫折造成思想上极度的苦闷,他喟叹前途渺茫,人生多艰,那消沉颓唐的心境同一个遭到抛弃的妇人颇为相似。作者从弃妇的身上找到了思想感情的共鸣点和喷发口,对弃妇的心理揣摸得越真切,挖掘得越深刻,诗人内心的愤懑也就渲泄得越充分。
其二,象征派诗人善于运用自由联想,通过奇特的出人意表的想象来强化自己的思想感情。正常的想象是以事物之间明显的推理关系和相似点为基础的,象征派诗人的自由联想往往不顾及事物之间的、合理的、必然的联系,也不考虑这种完全凭个人直觉的联想是否能为读者所理解,所接受。比如,李金发在《弃妇》中为了突出弃妇黑夜孤独恐怖的情怀,把在耳边喧嚣的蚊虫同草原上怒号的狂风联系起来。狂风怒吼,天气骤变,羊群惊恐,马群嘶鸣,那一瞬间牧人们紧张的情绪显然要比一个人受到蚊虫的侵扰强烈得多。诗人运用这种夸张变形的描写,目的是为了烘托出弃妇惶恐不安的心理。又如:“夕阳之火不能把时间之烦闷/化为灰烬,从烟突里飞去”,这一联想也很奇特。弃妇终日烦闷,感到时间的漫长难捱,太阳落山,一天又要过去了,但是她心中的愁苦丝毫没有减少,也决不会被夕阳之火焚烧净尽。象征派诗人运用自由联想可以增强诗歌形象的丰富性,但是弄得不好,便造成了作品的晦涩难解。这是我们今天从事新诗写作所不应采取的。
李金发是一位工愁善感的诗人,花草的摇动,岁月的流逝,都会引起他的无限感兴,以至使他凄然泪下。他的《弃妇》虽然开端与结尾对旧世界喷吐出不满情绪,但因格调低沉,缺少震撼人心的思想力量,因此没有多少可取之处,在艺术表现上也有文白夹杂,语言不够精练的毛病。但是作为二十年代后期出现的一个诗歌流派看,李金发和他的诗在中国现代新诗史上,理应给予一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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