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小青
谁家曝衣于窗外,
我曝一曝记忆如曝藏书,
看老人策杖流憩于小桥,
我的阳光是一肩遮风帽。
铜壶也为我手足腾舞?
总有一天我要煮鹤焚琴!
曝一曝记忆遂毙了千载书虫,
我的阳光是一卷“淡龙”。
史卫斯
“曝书”是具体的,可感触的,把书拿到太阳下晒晒,见见天日,正如曝冬衣于窗外,是要曝去霉气与虫子。记忆却是个抽象的,无形的东西,现在说“曝一曝记忆”,这就把记忆具体化了,具形了,这就是象征主人的表现手法;而且从曝书到“曝一曝记忆”,这中间的新颖联想,很能表现诗人的横溢才气。这里不说思想,也不说往事,而说“记忆”,——这就是戴望舒的名诗《我的记忆》中那个“记忆”:“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除非我凄凄地哭了,/或是沉沉地睡了。”在“记忆”面前,戴望舒是被动的,“记忆”随时袭击他,而史卫斯是主动的,他控制着“记忆”,正如想曝书的时候,就把书搬出来。《我的记忆》的情调是消沉感伤的,而《曝书》是理智的。
“曝一曝记忆”亦即把记忆从沉埋的心底发掘出来,用理智的阳光加以分析和鉴别。“老人策杖流憩于小桥”,非是为“小桥流水人家”的风景所迷恋而流连忘返,而是在策杖中沉思往事。由老人的行为受到启示,“我”拉上了遮风帽,思绪就避开了外界的干扰,而深深地沉醉于往事,所以诗人说我的“阳光”是一肩“遮风帽”。用遮风帽这个意象来比喻曝书的阳光,可以见出诗人出神入化的诗思。现实的情况是:遮风帽也遮阳光。自然,我们不能排除,诗人之所以能这样“远取譬”,之所以要这样“远取譬”,深一层的含义是:诗人想逃避和想表现逃避现实中某些强力(如阳光)的愿望,“遮风帽”正是逃避的象征,——这正如鲁迅所说“躲进小楼成一统”,也正如徐志摩所说他不要知道风的方向,他只要做梦。史卫斯在这里是想表明,排除干扰,回顾往事,独立思考是一种“洁身自好”的有效途径。他不仅从曝书找到了“曝一曝记忆”的诗思,而且从“曝藏书”受到思想启发,从而领悟了逃避并沉思也许是洁身自好的办法。
当诗人深深地陷入“记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身上有一些无端的非理性的破坏欲望,正如藏书的书页间长了书虫。“煮鹤焚琴”是一种毁坏世界上美好东西的欲望,在动乱年代,人类道德水准普遍下降的时候,这种毁灭美好事物的倾向往往有明显的表现。自然,我们无法确认诗人在这里没有“指桑骂槐”,即表面上谈自己,同时也在暗指别人。因此,“曝一曝记忆遂毙了千载书虫”,这话就有普遍意义,因而有了多元的指向,也就是说,请大家都把思想拿出来见见阳光吧。“我的阳光是一卷‘谈龙’”,这里《谈龙》是一本书,可以当作一个符号,可以指任何一本能开扩眼界的书。总之,有意思的书是“阳光”,它照亮记忆,同时又曝去身体的腐蚀性因素。
这诗在结构上也很精巧,但毫不刻露,自然天成,若有神助。上阕分写“藏书曝光”与“记忆曝光”,及到下阕,诗人将此二者交合起来,意象互相穿透:“曝一曝记忆遂毙了千载书虫”,犹如两个结构平行发展,最后合二而一,二者的内在联系得以充分呈现,在一首短诗里能作如此复杂的结构处理,艺术能力堪称上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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