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周广秀
为你开的,
为我开的毋忘我花,
为了你的怀念,
为了我的怀念,
它在陌生的太阳下
陌生的树林间,
谦卑地,悒郁地开着。
在僻静的一隅,
它为你向我说话,
它为我向你说话;
它重数我们用凝望
远方潮润的眼睛,
在沉默中所说的话,
而它的语言又是
象我们的眼一样沉默。
开着吧,永远开着吧,
挂虑我们的小小的青色的花。
戴望舒
当人们在叮嘱“无相忘”的时候,不是生离死别,就是感情发生了危机,“无相忘”是人们对即将出现的“相忘”的悲叹式的预见,其结局大都是不太美妙的。戴望舒突然去国远行离开上海时,施绛年曾去送行,《现代》月刊上还刊有轮船甲板上送别的照片,他们之间是否有“无相忘”之类的话语,已无从知道,但戴望舒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不免有些凄怆”(施蛰存寄戴望舒的信,见孔令境编《现代作家书简》)。戴望舒虽然“有非走不可的决心”(同上),但毕竟不是预定的鸿图云路的远行,而是带有因感情纠葛而呕气的成分的举动。他曾想将施绛年接到法国去,但却遭到了坚决的拒绝。在戴望舒留法的前期,和施绛年还有频繁的书信往来,后来就完全断绝了。但戴望舒的性格决定,他仍然往好处想,希望她能象自己爱她一样地爱着自己,这首诗就是这种心境下的产物。
诗人把自己的主观愿望直接赋于毋望我花。诗人先说毋忘我花是为恋人双方而开,后又说是为恋人的怀念而开,这就把恋人之间的感情自然而然地联结起来,并且显示出了这种感情的深度,含蓄地表达出诗人的渴求。毋忘我花既然能有目的地开着,当然是有灵性和感情的,但因为它是处在异国他乡,太阳和树林都是陌生的,还因为违背作者心愿而不好明说的原因,它不是骄傲、愉悦地怒放着,而是“谦卑地,悒郁地开着”。不论诗人怎样乐观地对待生活,都不可能天衣无缝地遮蔽住心头的阴云,灰色的忧虑心理给毋忘我花抹上了一层暗淡的色彩。这也许就是诗人和他的朋友们所理解的诗歌的创作“动机是在于表现自己与隐藏自己之间”(杜衡《望舒草序》)的直接现实。
只让毋忘我花静止地维系着天各一方的心,还远远不能表达出诗人的挚情,他还要通过毋忘我花和心上人交谈,“它为你向我说话,它为我向你说话”,象长焦距镜头,毋忘我花这一神奇的媒介一下子把遥隔海天的恋人拉到诗人面前。毋忘我花的神奇还不止此,它还深知这一对恋人的情史,知道他们各自遥望远方的恋人时被泪水润湿了的感情,以及用眼睛传达这种感情时的沉默的内涵,而它向双方传达对方感情时使用的竟也是沉默的语言。至此,毋忘我花已完成了双方感情最高境界的交流——心心相印,作者的心愿也得到了满足。所以,他祝愿毋忘我花“开着,永远开着”,永远“挂虑”着他们,作他们恋情的见证。总之,诗人通过毋忘我花表达了一种美好的,但含着悒郁的愿望:和所恋的人能互相怀念,交流感情,心心相印。当然,这种愿望本身就是这种愿望的实现存在着危机的反证,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作者这种微妙的感情的表达是颇具匠心的。首先,他找到一个恰当的客观对应物。诗人和恋人的感情并不融洽,他实际上是一个“可怜的单恋者”(《单恋者》),相思豆之类的客观事物是不相宜的,只有在这一朵小花面前,那“毋忘我”的苦酒才和他心中渗出的液汁具有相同的滋味。其次,这个客观对应物在诗里有着丰富的内涵。一是作为双方感情交流的媒介,成为诗人心灵的投影,感应的神经,象中国古典诗歌中的青鸟,巧妙地传递着恋人之间的感情馈赠。二是作为男女恋情的象征物,能融恋人之情于一体,完全是情结的物化。诗人面对毋忘我花,如面对恋人,殷切的热恋之情,都以小花形象倾诉出来,叫人难以区别小花是物还是情,实际上是物又是情,是物的升华,情的郁结。三,这个客观对应物是抒情主体的象征。小花的名字就是诗人的心声;小花“陌生”的感觉,就是诗人的体会;小花的“谦卑”“悒郁”就是诗人心态的影相;小花语言的沉默就是诗人性格的写照。
这首诗以一朵小花作题材,字面上看起来清浅寡淡,但细细咀嚼,字里行间蕴蓄着深沉婉曲的恋情和隐忧,令人玩味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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