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朱存明
经历过最深的夜,忍受了最残暴的光明
它记得鸟声灼成最后一道创伤
树根缓慢地扎进心里,它学会对自己无情
一千张嘴曾经是一千处刀口
血,呼喊和乞求,沉入泥沙的宁静
那一双鲜红的翅膀被时间砍断
腐烂成黑土,飘起为云
黄昏,又一片向日葵在天边成熟
掠过群山,庞大如鹰
一千张嘴现在是一千只眼
它注视着自己脚下累累碎石
那儿有风,在玄武岩的洞穴中筑巢
有水,珍藏着一万年前的波涛
太阳,猛烈扑打青苔遮掩的悬崖
而整个蓝天被梦握紧
握成一把测量沉默的发光的尺子
它在最深的睡眠里醒着,对自己无情
山巅那一片白色烟雾蔓延着碧绿
松针向上生长,碧绿的闪电,摧毁冬天
是它最细最轻的一缕呼吸
久久等待:那声怒吼、那次必然
颤栗的恐怖、凌驾万物的美,使大地狂欢
它象野鹿舔食盐碱一样
忍受秘密焚烧自己的火焰
一颗心,一千种飞翔的欲望
杨炼
这首诗节选自《人与火》组诗。叙写的是沉寂了的火山,追溯了它辉煌光明的过去。但作者给我们的最终感觉是,休眠不过是为了重新喷射升腾孕育力量。其诗意已超越了火山的具象,表现了对生命、运动和创造的赞美。
地球也是一个生命,火山爆发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个创造活动。开头作者仅用三句诗便描述了火山从积蓄爆发到凝滞的整个过程。最深的夜——火山爆发力的积蓄,最暴烈的火明——火山爆发的宏伟。鸟声灼成创伤,树根扎进心里,生命创造活动过后,便是无情的沉寂。
以上描述的火山爆发,不是作者亲眼所见,而是心里所感。接下来作者根据火山爆发的具象,在内心深处编织着心灵所驱动的诗的意象。地球张着被刀子割开的大嘴,在流血、呼喊和乞求,鲜红的翅膀被砍断了,象黄昏里的又一片向日葵在天边成熟了。火山爆发卷起的尘土,如云般在空中飘浮,掠过群山犹如庞大的巨鹰飞翔在空中。落下的火山灰则变成了肥沃的土壤。火山休眠了。
火山爆发后留下的火山坑犹如千只眼睛,注视着火山的深处。在那儿重新积聚新的力量。风已在玄武岩的洞穴深处筑巢,那儿还珍藏着万年之前的波涛。火山外部,尽管太阳猛烈扑打着青苔遮掩的悬崖,但高高向上伸展的蓝色天空,则象透明的尺子,在测量火山的沉默。这一节虽在写休眠的火山,但在寂静的火山中,我们又分明感到了它内在的躁动。动与静、沉寂与突发在对峙着,新的力量在火山深部集聚。休眠的过程,是为了获得更大的突发力量。
紧接着,作者便挑明了这一点。它“在最深的睡眠里醒着”,从“学会对自己无情”进到“对自己无情”,它在休眠,并没有死去,那蓬勃生长的松树,那碧绿的闪电,那摧垮严冬的力量,都不过是休眠火山的最细最轻的一缕呼吸。地球生命的能量是多么巨大呀!
最后诗人宣称,他在等待、他在呼唤,准备迎接休眠火山的第二次颤栗的恐怖,那血、那云,那辉煌壮丽的生命的跃动。诗人和地球的心都在飞翔的欲望下受着煎熬,忍受着秘密焚烧自己的火焰。
诗人是在写火山,又是在写生命。他抓住火山凝固的瞬间,揭示了生命在沉寂中的紧张状态。生命过程都有自己的冲动,冲动是压抑的结果。压抑和冲动在生命中是互为表里的,在同一动静互生中置于一体。火山喷发中蕴含沉寂,沉寂中又孕育了喷发。而此深刻的内涵具有普遍的规律性。社会运行,生命过程,情欲发泄及艺术创造,都经历相同的运行轨迹。作者是在写火山,又是在写人,写社会革命,写一个永恒的困惑人的永恒主题。而一切的生命过程,运动的形成,创造性的突变,社会革命的发展,都是事物内在积聚的力外射的结果。
全诗以火山作为具体的直观参造系,但又不囿于它的限制,而是以它作为全诗意象的凝聚点,通过艺术的想象,从更广阔的时空上来把握一个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作者突破了客体的局限,一任自己的诗思飞腾。对自然、社会,生命的本质感悟,靠新奇的意象而得到象征性的表现。作者把抽象的与具体的,可见的与不可见的同时规定在一个想象中构成的审美世界中,诗的意象不只是生活或自然场景的简单投影、折射、复述,而是在具有历史空间感与意蕴张力感的自足世界中表现了一个自然的生命法则,和诗人个体的意念、情感及思想的隐喻世界。因为不是仅仅描绘火山的外观形象,就使诗的内涵得以扩展;因为作者借火山写了一个深刻的哲理,就使诗显得深刻凝重;因为作者靠飞动的形象组成了一个包孕深刻内涵的审美世界,就使诗显得意味隽永,耐人咀嚼;因为纷踏而来的形象编织了一个主观幻想的诗境,就使诗具有一种朦胧的美,各人可以根据自己的不同经历和思想感情,从诗中获得不同的感受,提高了诗的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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