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杨国华
很久以前的一个沉闷的午夜,
我倦怠无力地默想着许多离奇而又古怪的往事。
当我迷迷糊糊正瞌睡的时候,
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叩击声,
好象有人轻轻地叩击着我的房门。
“一定是客人正在敲我的房门。”我暗自思忖着,“是客人敲着房门,决不会是别的。”
啊,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寒风凛冽的十二月;
每个脱离肉体的精灵用自己的幽魂作祟于地板。
我焦急地盼望着天明,徒劳地想借用书本消除内心的悲哀。
对失去的蕾诺尔——天神称之为蕾诺尔的稀世少有的婀娜多姿的少女的悲哀。
帷帘黯淡多变的颜色令人毛骨悚然,
以前未曾感受过的恐怖不时向我袭来;
为了让急剧跳动的心脏平静下来,我反复嘟哝道:“一定是客人求进我的房门——一些晚到的客人求进我的房门,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刹那间,我的灵魂变得坚强起来,不再狐疑。
“先生或太太,真诚地祈求您的宽恕;
因为我正在瞌睡,您有礼貌地敲过门,
您那么轻微地敲着我的房门,以致我几乎听不见。”
我打开关闭着的大门,
门外漆黑一片,不见一个人影。
我长久地伫立在门旁,凝视着黑沉沉的夜。惊讶、恐惧,并且怀疑做着人们不曾敢做的梦。
但是沉静依然,黑暗中并没有现出什么影子。
唯一能听见的是低声从心中发出的声音:“蕾诺尔?”
我默念着这个名字,隐隐约约响起它的回音——蕾诺尔。
我全身的热情开始燃烧起来。
回房不久,又听见叩门声,
声音比刚才稍大一点。
“一定”,我想,“一定是什么东西在我的窗棂上。”
且让我的心平静下来,去揭开这一奥秘。
我打开百叶窗,
只见一只昔日圣洁时代高贵的乌鸦,
拍打着翅膀,摇摇晃晃飞进屋来。
它连起码的礼貌也没有,擅自闯入我的房间。
摆着王公或贵女的态度,栖息在房门上。
乌黑鸟儿的庄重面容赢得了我——一个沉缅于悲哀中的人的笑容。
“虽然你的冠毛被剪除了,”我说,“你可决不是懦夫,
粗鄙而可怕的乌鸦啊,你已飞离冥海,
告诉我,你在阴曹地府的名字吧。”
乌鸦说:“永不再。”
听见这样的回答,我更加惊诧,
纵然它的回答驴唇马嘴,
但恐怕无人有幸听见凶鸟说话。
乌鸦安静地坐在半身塑像上,仅以“永不再”作答。
“永不再”中似乎倾注着它的灵魂。
乌鸦不再拍打翅膀,不再声响。
待我低声说出:“其他朋友都已离我而去,明天你也要象我的希望一样离开我了。”
乌鸦说:“永不再。”
寂静为聪明的回答所打破,我不胜惊讶。
“无疑,这是从它不幸的主人那里得来的唯一贮藏。”
那不幸的人,在接踵而来的灾难追逐下,
无可奈何地发出这声叹息。
直至他希望的挽歌也染上那忧郁的叠句:“永不再”。
乌鸦赢得了我——一个沉缅于哀思中的人的笑容。
我把沙发转向乌鸦、塑像和大门。
在天鹅绒沙发上我思索着,
这只可憎的、笨拙的、可怕的凶鸟,
为什么要说“永不再”?
我坐着苦苦思索。
没有语言能解释那飞禽的双眼在我内心深处留下的印象。
我把头舒适地斜倚在天鹅绒沙发上,
思绪纷至沓来。
蕾诺尔还会靠着灯光照耀下天鹅绒紫罗兰条纹的沙发就坐吗?
唉!她再也没靠着的时候了!
从幽冥的香炉里散发出来的烟香变得浓郁了,
丁丁作响的六翼神轻轻地摇曳着它,
“可怜的人呵,”我大声喊道,
“上帝赐你从追忆蕾诺尔中解脱出来吧!”
暂且把她忘了,
畅饮那可以消除忧愁的灵药,
忘了那已经死去的蕾诺尔吧!
乌鸦说:“永不再。”
“预言家哟,”我说,
“可恶的东西,
不管你是禽鸟还是恶魔,
你毕竟是预言家。”
无论是引诱者骗你到人间,还是暴风雨把你打上岸来,
在这块荒芜的土地上,
在这个为恐怖袭击的屋子里,
你孤独但却勇敢。
我恳求你告诉我,
在葛尔特是否有灵药?
告诉我,告诉我,我恳求你。
乌鸦说:“永不再。”
“预言家哟,”我说,
“可恶的东西,
不管你是禽鸟还是恶魔,
你毕竟是预言家。”
如果遇见久不相会的蕾诺尔,
请你告诉她:
在全能的上帝面前,在我们崇敬的神面前,
我将紧紧拥抱稀世少有的、婀娜多姿的天使称之为蕾诺尔的少女。
乌鸦说:“永不再。”
“可恶的禽鸟,你滚吧!”我突然厉声喊道,
“回到暴风雨中去吧!回到黑暗的地狱去吧!
不要留下你黑色的羽毛,
那是你灵魂所撒下的谎言的记号!
让我继续孤独下去吧,离开那半身塑像,
把你的鹰鼻从我眼前移开,
把你在门上留下的影子也带走吧!”
乌鸦说:“永不再。”
乌鸦没有离去,依然坐着,
坐在我那半身塑像上,
它的双目跟正在做梦的恶魔的眼睛一样,
灯光把它的黑影投在地板上。
我的灵魂呵!
恐怕将永远跳不出那浮动在地板上的黑影。
(俊华译)
(美国)爱伦·坡
《乌鸦》是西方现代派诗歌中第一首朦胧诗,也是爱伦·坡最著名的诗篇之一。1845年长诗问世后,名声大噪。“在美国还没有任何诗歌如此流行”(赫维·艾伦:《埃德加·爱伦·坡名作选·前言》,荣誉丛书,纽约版)。
《乌鸦》为何如此受青睐?究其原因,乃是它在飘忽多义的形象中呈现出朦胧美。诗人借助多义的象征,给读者留下无限创造余地。诗歌中的乌鸦象征什么?这个谜团引起人们极大兴趣。一百多年过去了,这只神秘的乌鸦仍然是斯芬克斯的不解之谜。古人云:“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中”(叶燮:《原诗》)。《乌鸦》诗的魅力便在于“含蓄无垠”。它象面纱后面的双目,若隐若现;象月光下的树丛,影影绰绰。扑朔迷离之中,别有一番情趣。
以下例举《乌鸦》诗的几种象征意义,以饗读者。
乌鸦象征灾难和厄运。无论中国还是外国,都把乌鸦视作可怕的凶鸟。认为它是瘟神的化身,不吉利的象征。当乌鸦用翅膀拍打窗户时,“恐怖不时向我袭来”。乌鸦擅自闯入房间,并栖息在“半身塑像上”时,“我”大声吼道“可恶的禽鸟,你滚吧!”因为这实在太凶多吉少了。爱伦·坡一生穷困潦倒,命途多舛。因此在诗歌中诅咒乌鸦便不足为奇了。
乌鸦象征无法摆脱的绝望情绪。爱伦·坡自爱妻费吉妮亚死后,悲痛欲绝。终日借酒浇愁,无法从悲哀中自拔。《乌鸦》诗为悼念死去的爱人而作,表达了诗人最大限度的悲痛与绝望。诗中,“我”失去婀娜多姿的蕾诺尔后彻夜难眠。无法从追忆蕾诺尔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乌鸦正是“我”想努力摆脱却又无法摆脱的沉重地压在心头的“黑影”。
乌鸦是蕾诺尔幽灵的象征。“我”经过可怕的孤独之后,突然听见叩门声,立刻下意识地以为蕾诺尔回来了。结果飞进来一只乌鸦,“我”把它想象成蕾诺尔的幽灵,一面回忆美好的往事,一面和乌鸦交谈。此刻“我”的心情平和而又满足,两次赢得了“一个沉缅于悲哀中的人的笑容。”由于“我”对失去的爱人思念心切,于是乌鸦——蕾诺尔的幽灵便来到了身边,以慰藉“我”孤独与思念之苦。
乌鸦是诗人潜意识的象征。现代派诗歌常常藉有形表无形,藉客观表主观的。《乌鸦》诗中的乌鸦其实是诗人主观意识的外在化或物化。“我”和乌鸦的对话,是诗人复杂心理活动的表露。“我”和乌鸦的关系,是意识中“本能”与“自我”的关系。“我”代表“本能”,乌鸦代表“自我。“我”怀念蕾诺尔的强烈欲望和冲动,受到乌鸦抑制。它告诫“我”:死去的人“永不再”来。
乌鸦是现实世界的象征。现代派诗人认为现实世界是一块冰冷的石头。在这个世界里,人与人之间彼此隔膜,无法沟通。“我”失去蕾诺尔后,极其悲痛。但别人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朋友们都“离我而去”,让“我”在孤寂中独自煎熬。“我”为了摆脱孤独和恐怖,试着与乌鸦交谈,但乌鸦总是冷冰冰地以“永不再”作为回答。人们由此可以窥见现实世界的冷酷和无情。
《乌鸦》具有一种暗示的魔力。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多少人读《乌鸦》,对乌鸦的形象便会产生多少种不同的看法。乌鸦的多重象征性,是《乌鸦》诗最迷人的地方。令人吃惊的是,这种暗示性并不仅仅局限于乌鸦的形象。蕾诺尔和乌鸦说的“永不再”,也具有多重含义。蕾诺尔也许是“我”的恋人,也许是已经失去了的某种美好事物的象征。乌鸦说的“永不再”,既可以理解为永远不要留恋过去,也可以理解为永远不能忘记过去。总之,爱伦·坡在《乌鸦》诗中创造了暗示的魔力。这种暗示使诗歌产生了朦胧美感。它比一览无余,一眼见底的诗歌不知高明多少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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