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浑的一首托讽诗
运用诗篇对时事进行讽刺,这是远自《诗经》、《楚辞》起就为人重视的诗歌功能之一。唐代新乐府运动的主将白居易更提出了一套比较系统的主张。他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又认为“欲开壅蔽达人情,先向歌诗求讽刺”(《采诗官》)。他在《新乐府序》中总结他的新乐府诗有四个特点,其中属于表现形式的两点是:“其辞质而径”;“其言直而切”。但这并不是所有的讽刺诗都要这样写。特别是以绝句体裁写的讽刺诗,固然也能以径质直切见长,而更多的却是以曲折含蓄取胜。下面许浑(字用晦,一作仲晦,788—858)的《客有卜居不遂,薄游陇,因题》就是一例:
海燕西飞白日斜,天门遥望五侯家。
楼台深锁无人到,落尽东风第一花。
如果不看诗题,这首七绝会被看作一首写景诗。它写的是在落花季节、日斜时光,遥望王侯第宅,所见到的楼台层叠、重门深闭之景。但联系诗题看,它显然是一首因事而题的托讽诗。它采用借物取喻、托景见意的手法,收到了言近旨远、节短音长的艺术效果。
诗的第一句“海燕西飞白日斜”,表面写日斜燕飞之景,实际写在长安“卜居不遂”之客。周邦彦《满庭芳》词“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几句,也以燕喻人。但周词中的“燕”还有修椽可寄,而许诗所写的“燕”则因无椽可寄而孤飞远去。据张固《幽闲鼓吹》记述,白居易应举时曾谒见顾况。顾看了白的名字开玩笑说,长安米贵,居住下来,可不容易。这一传说未必可信,却可以说明,在唐代想卜居长安是很难的。诗中之客既“卜居不遂”,只得“薄游 陇”,而汧水和陇州在长安西方,所以诗句以“海燕西飞”影射此行。
与这第一句诗形成对照的是第三句“楼台深锁无人到”。两句诗合起来,自然呈现出一个极不公平、极不合理的社会现象。这就是:一方面,来到长安的贫士寻不到一片栖身之地;另方面,重楼闲闭,无人居住。根据一些记载,当时的长安城内,高楼深院的甲第固比比皆是,长期废置的大宅也所在多有。白居易的《秦中吟》曾对此加以揭露和抨击,如《伤宅》诗说:“谁家起甲第,朱门大道边。丰屋中栉比,高墙外回环。累累六七堂,檐宇相连延。一堂费百万,郁郁起青烟。”又《凶宅》诗说:“长安多大宅,列在街西东。往往朱门内,房廊相对空。……风雨坏檐隙,蛇鼠坏墙墉。”这些诗句都是径陈其事,直指其失。但许浑的这首绝句,因为总共只有四句,二十八个字,不可能这样铺叙,就化繁为简,化实为虚,化直为曲。在这句中,只从楼台的寂寥景象,显示白诗中所描述的事实。它虽然不及白诗写得那样鲜明、强烈,却有含蓄之妙、空灵之美。
紧接第三句的末句“落尽东风第一花”,可说是第三句的补充和延伸。它把第三句所写的那样一个楼台深锁、空无一人的景象烘托得倍加寂寥,起了深化诗境、加强诗意的作用。“第一花”指有花王之称的牡丹。这句表现的花开花谢、空负东风的意境,有点像汤显祖《牡丹亭》中所说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汤句隐含无限怅惜之情;这句诗则是愤惜之情浮现纸面。同是长安,这里不仅楼台任其废置,无人居住,名花也空自飘落,无人观赏,而贫士则无安身之地。人世间的不平事有如此者。
一首托讽诗,虽是意在彼而言在此,有时把本事、本意寓藏在对景物的描摹中,但作者总要在字里行间向读者传情示意,或明或暗地点出他的真正意图。这首诗,除了通过诗题表明写作动机外,诗中透露消息的主要是第二句“天门遥望五侯家”。句中的“遥望”两字显示了西去之客在临行前的依恋、怅惘、愤懑之情。“天门”两字则点出“遥望”之地在京城,望到的就是禁城外的景色。而句中的“五侯家”,在全诗中是承上启下的关捩。承上,是说上句暗指的西去汧陇之客此时视线所投向的是五侯之家,他的怅愤不平之气所投向的也是五侯之家;启下,是说在下两句中出现的空锁的楼台是属于五侯的,落尽的名花也是属于五侯的。五侯,用东汉桓帝时同日封宦官五人为侯事,这里作当权的宦官的代称。联系唐代历史,自从安史乱后,宦官的权势越来越大,后来,军队的指挥、皇帝的废立大权也落到他们的手中。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韩翃,为讽刺宦官的得势,曾写了一首有名的《寒食即事》诗: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参读韩作,许诗的托意所在就更清楚了。两诗都以“五侯家”三字点明作者所要讽刺的对象,其所揭露的都是成为唐代政治上一大祸患的宦官专权问题。
在许浑的这首诗中,读者看到的时间既是白日斜,看到的季节又是花落尽,全诗的色调是暗淡的,情调是低沉的。这是“卜居不遂、薄游汧陇”之客的黯然心情的反映,也可以看作唐王室衰败没落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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