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在黄州写的几首绝句
在晚唐诗人中,擅长写绝句的首推杜牧(字牧之,803—853)。杨慎在《唐绝增奇序》中通论唐代绝句说:“绝句,唐人之偏长独至,而后人力追莫嗣者也。擅场则王江宁,骖乘则李彰明,偏美则刘中山,遗响则杜樊川。”管世铭在《读雪山房唐诗钞·七绝凡例》中更指出:“杜紫微天才横逸,有太白之风,而时出入于梦得。七言绝句一体,殆尤专长。”杜牧的七绝,无论是写景抒情,还是咏史怀古,都有不少值得推荐的篇什。下面是他任黄州(南齐时称齐安郡,治所在今湖北黄冈)刺史时写的一首《齐安郡后池绝句》:
菱透浮萍绿锦池,夏莺千啭弄蔷薇。
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
这是一首写景诗,而一个善于写景的诗人总是使他的诗笔兼具画笔功能的。从这首诗的引人入胜的优美画面,就可以看到这一点。诗中展现的是一座幽静无人的园林,在濛濛丝雨的笼罩下,有露出水面的菱叶、铺满池中的浮萍,有穿叶弄花的鸣莺、花枝披离的蔷薇,还有双双相对的浴水鸳鸯。诗人把这些生机盎然、杂呈眼底的景物,加以剪裁,组合成诗,在艺术效果上,让读者好似看到一幅清幽宜目的画图,美感油然而生。
诗题为《后池绝句》,它的首句“菱透浮萍绿锦池”和末句“鸳鸯相对浴红衣”,描画的都是池面景。这样,最吸引诗人的视线并兴发他的诗情的“后池”,就在这幅画中占有较大的空间,居于显目地位,自然也就同样吸引了读者的视线。次句“夏莺千啭弄蔷薇”,描画的是岸边景。这是池面景的陪衬,而就这幅池塘夏色图的布局看,又是必不可少的陪衬。至于第三句“尽日无人看微雨”,是以“无人”和“微雨”托出整幅画的情调和气氛,为它染上一层幽寂、迷朦的色彩,而句中的一个“看”字,则以暗笔点出了画中看画之人。合起来,无论从一首诗的谋篇或是从一幅画的布局看,这四句安排得既错落有致,而又使句与句、局部与局部之间融会为一个整体,给人以一种完满无缺的美感。
这首诗之使人产生美感,还因为它的设色极为协调。万物万象总是通过光色进入人的眼目的;诗人或画家描摹物象时也要善于属彩配色。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指出“凡摛表五色,贵在时见”,并举“《雅》咏棠华,或黄或白,《骚》述秋兰,绿叶紫茎”为例。曾季貍在《艇斋诗话》中述韩驹评杜甫《绝句四首》之三“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两句云:“古人用颜色字,亦须匹配得相当方用。翠上方见得黄,青上方见得白。”这首《后池绝句》在色彩的点染上交错使用了明笔与暗笔。“绿锦池”、“浴红衣”,明白点出绿、红两色;“菱”、“浮萍”、“莺”、“蔷薇”,则通过物体暗示绿、黄两色。出水的菱叶和水面的浮萍都是翠绿色,夏莺的羽毛是嫩黄色,而初夏开放的蔷薇花也多半是黄色。就整幅画面的配色来看,第一句在池面重叠覆盖上菱叶和浮萍,好似织成了一片绿锦,第二句则为这片绿锦绣上了黄鸟、黄花,正是翠上见黄。而这绿、黄两色的组合,正与雨中无人之景在色调和情调上是相洽浃的。但是,这样配色,也许素淡有馀而明艳不足,因此,诗的末句特以鸳鸯的红衣为画面增添光泽,从而使画面更加醒目。
这里,诗笔下出现的颜色还有动、静之分。由菱叶、浮萍和池水显现的绿色,相对来说是静止的,是这幅画的底色。而夏莺的黄色和鸳鸯的红色,则是在飞动和游动中的,所起的是点破底色、点活画面的作用。
谈到动与静,这首诗又是以动表静、以声响来显示幽寂的。诗篇所要表现的本是一个极其静寂的环境,但诗中不仅写了禽鸟的浴水、弄花的动景,而且让蔷薇丛中传出一片莺声。这样写,并没有破坏环境的静寂,反而使它显得更加静寂。这是因为,在彼此对立的事物间原本存在着互相依存的关系。动与静、声与寂,看似相反,其实相成。王籍《入若耶溪》诗“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两句,正道破了这奥秘。
对于这首诗,还应看到:它虽然通篇写景,却并不是一首单纯写景诗。诗人不是为写静寂而写静寂,其刻意描画静寂之景,主要是为了显示景中之人和对景之情。诗中点出人物、透露情意的是三、四两句。第三句展示了一个“尽日无人”的环境,而且在这一环境中隐然还有一位尽日看雨之人,其孤寂无聊的情状是可以想见的。句中说“看微雨”,但就雨本身而言,丝雨纷纷,其实无可寓目。可寓目的应当是有色相的景物。这里,纷现杂陈的有菱叶、浮萍、池水、鸣莺、蔷薇;而其人最后心目所注,却是池面上鸳鸯的相对戏水。这对鸳鸯,更反衬出看雨人的孤独,必然会使他见景生情,生发许多联想、遐想。如果从诗篇的写法来说,这末句诗是以景寄情,托物见意。可与这首诗参读的有清人焦循的《秋江曲》之三:
早看鸳鸯飞,暮看鸳鸯宿。
鸳鸯有时飞,鸳鸯有时宿。
对照两诗,其妙处都在不道破注视鸳鸯的人所想何事、所怀何情,而篇外之意却又不言自见。比较而言,杜牧的诗可能更空灵蕴藉,更有若即若离之妙。
杜牧在黄州还写有《齐安郡中偶题二首》,其第一首写得更加情致深婉,风神绵邈:
两竿落日溪桥上,半缕轻烟柳影中。
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
这首诗标明“偶题”,应是一首即景抒情之作。诗人在秋风乍起的季节、日已偏西的时光,把偶然进入视线的溪桥上、柳岸边、荷池中的景物,加以艺术剪裁和点染,组合成一幅意象清幽、情思蕴藉的画图。在诗人的妙笔下,画意与诗情是完美地融会为一的。
诗的首句“两竿落日溪桥上”,点明时间和地点。时间是“两竿落日”,则既非在红日高照之下,也非在暮色苍茫之中。在读者眼前展现的这幅画的光线和亮度是柔和宜目的。地点是“溪桥上”,则说明诗人行吟之际,既非漫步岸边,也非泛舟溪面。这为后三句远眺岸上柳影、俯视水上绿荷,定了方位。
诗的次句“半缕轻烟柳影中”,写从溪桥上所见的岸柳含烟之景。诗人的观察既极其细微,用词也极其精确。这一句中的“半缕轻烟”与上句中的“两竿落日”,不仅在字面上属对工整,而且在理路上有其内在联系。正因日已西斜,望中的岸柳才会含烟;又因落日究竟还有两竿之高,就不可能是朦胧弥漫的一片浓烟,只可能是若有若无的“半缕轻烟”;而且,这“半缕轻烟”不可能浮现在日光照到之处,只可能飘荡在“柳影”笼罩之中。
这前两句诗纯写景物,但从诗人所选中的落日、烟柳之景,读者自会感到:画面的景色不是那么明快,而是略带暗淡的;诗篇的情调不是那么开朗,而是略带伤感的。这是为引逗出下半首的绿荷之“恨”而安排的合色的环境气氛。
诗的三、四两句“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写从溪桥上所见荷叶受风之状。这两句诗,除以问语“多少”两字领起,使诗句呈现与它所写内容相表里的风神摇曳之美外,上句用“相倚”两字托出了青盖亭亭、簇拥在水面上的形态,而下句则在“回首”前用了“一时”两字,传神入妙地摄取了阵风吹来、满溪荷叶随风翻转这一刹那间的动态。诗词中,可以摘举不少写风荷的句子,其中最为人所熟知的是周邦彦《苏幕遮》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几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称赞这几句词是“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而如果只取其一点来比较,应当说,杜牧的这两句诗把风荷的形态写得更为飞动,不仅笔下传神,而且字里含情。
这里,诗人既在写景之时“随物以宛转”(《文心雕龙·物色》中语),刻画入微地曲尽风荷的形态、动态;又在感物之际“与心而徘徊”(同上),别有所会地写出风荷的神态、情态。当然,风荷原本无情,不应有恨。风荷的恨是从诗人的心目中呈现的。这可能有两种情况:一个情况是,诗人以他特有的联想和奇思以及透过对物象的观察和感受,因风荷“相倚”、“回首”之状,一时间灵感所至,觉得它们似若有情,心怀恨事;另一情况是,诗人带着自己的感情去接触外界的物象,在他的眼底笔下,万物万象都涂上了一层感情色彩,以之入诗,看似描摹物象,体察物情,实则是自我画像,自我表露。杜牧的这两句诗似属后一情况,更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不妨设想,他本自伤心人别有怀抱,此时以内心之情来感外界之物,就特别容易从绿荷受风的形象产生符合于自己感情色彩的联想。可与这两句诗合参的有鹿虔扆《临江仙》词的结尾几句:“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泪泣香红。”虽然鹿、杜两人身世不同,所感也不同,而且鹿词不是写受风的荷叶,是写带露的荷花,但同样是注情入景,使景物成为自己感情的化身。至于就物态的描摹而言,则鹿词当然不如杜句之传神;就情意的表达而言,鹿词也略嫌显露,不如杜句之空灵蕴藉,留有耐人寻味的馀地。
如果绿荷之恨就是诗人之恨,那么,诗人之恨是什么呢?就作品欣赏而言,也许不必寻根问底,非要坐实不可。但为了了解诗人创作时的感情状态,也不妨略作推测。
南唐中主李璟有首《浣溪沙》词,下半阕换头两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历来为人所传诵。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却认为,这两句不如它的上半阕开头两句“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并赞赏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而原词接下来还有两句是:“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这几句词以及王国维的赞语,正可以作杜牧这两句诗的注脚。看来,杜牧所怀抱的正是这样一种芳时不再、美人迟暮之恨。联系杜牧的遭遇,他是一个有政治抱负和主张的人,而不幸生在唐王朝的没落时期,平生志事,百无一酬,这时又受到排挤,出为外官,这个美人迟暮之恨也就是他的怀才不遇之恨。
当然,诗人在感情上可能还有其他复杂的因素。与这首诗同题的第二首是:
秋声无不搅离心,梦泽蒹葭楚雨深。
自滴阶前大梧叶,干君何事动哀吟?
另有一首《齐安城楼》诗是:
呜轧江楼角一声,微阳潋潋落寒汀。
不用凭栏苦回首,故乡七十五长亭。
参证以这两首诗,诗人在齐安所怀之恨是又与他的离心乡思交织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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