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上忆吹箫》漱玉词赏析

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评说】

杨慎批点本《草堂诗余》评“新来瘦”数语云：“‘欲说还休’与‘怕伤郎、又还休道’同意。端的为著甚的？”此词写别时相思，一种人间意味，宛然写照，杨慎才子，“端的为著甚的”一问，透露才子习气，便不知人间许多意味，初不必说出也。李攀龙《草堂诗余隽》眉批云：“非病酒，不悲秋，都为苦别瘦。”正可略答之也。苦别瘦偏不道出，絮絮一种慵懒姿态，正自动人无限。又批“流水”句云：“又，水无情于人，人却有情于水。”此即所谓移情也，水在眉目中皆为有情，亦是一种之单相思，寄托所在，水何尝能至人之必有情而如是者邪！评语又云：“写出一种临别心神，而新瘦新愁，真如秦女楼头，声声有和鸣之奏。”则是虽不欲呜咽而有其意者矣，小女子贵妇人多情之姿态，何其逼真也！张祖望云：“词虽小道，第一要辨雅俗。结构天成，而中有艳语、隽语、奇语、豪语、苦语、痴语、没要紧语，如巧匠运斤，毫无痕迹，方为妙手。古词中如……‘海棠开后，望到如今’,‘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痴语也。‘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没要紧语也。此类甚多，略拈出一二。”（王又华《古今词论》节录《〈掞天词〉序》）以“痴语”相许，便是有目。陈廷焯《云韶集》评此词云：“此种笔墨，不减耆卿、叔原，而清俊疏朗过之。‘新来瘦’三语，婉转曲折，煞是绝妙。笔致绝佳，余韵尤胜。”窃谓柳耆卿情语可以“热”之一字括之，晏叔原情语可以“苦”之一字括之，而李易安情语则兼有两者，而又有“绵”之一字也。唯其绵也，故面子似非大热，而内心则大热；姿态似不甚苦，而心魂则大苦。若“痴”之一字，晏叔原可以共之也。夏承焘、盛静霞《唐宋词选》云：“上片不说离愁，却说生怕离愁，不说因离愁而消瘦，却说不关病酒和悲秋；下片不说云遮视线，却说烟锁秦楼；不说想寄情流水，却说流水应念我：都是深一层写法。”傅庚生《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然则果何为而添新愁耶？为‘离怀’耳。‘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又果何为而添新愁耶？为‘别恨’耳。意在言外，言在意中，此烘云托月，绘事后素之法也。”此种写法，却是自然即深，并非用意如此而见深意，已是女娲抟土造人法，故尤佳胜。唐圭璋先生云：“此首述别情，哀伤殊甚。起三句，言朝起之懒。‘任宝奁’句，言朝起之迟。‘生怕’二句，点明离别之苦，疏通上文；‘欲说还休’，含凄无限。‘新来瘦’三句，申言别苦，较病酒悲秋为尤苦。换头，叹人去难留。‘念武陵’四句，叹人去楼空，言水念人，情意极厚。末句，补足上文，余韵更隽永。”此非检点得全，却是浅一层说法也。此词虽是慵懒意味，而一字字扑面而来，却无半点回避，相思一片，若佳人之逼视，欲避之而不能，令人大是措手不及也。故若形容之佳者，虽一过眼如浮光掠影而不可忘，若不佳者，虽终日相对亦不能觅见动心处。此词虽多用艳语，而已多世俗意味，且通篇活泼自然，虽谓之俗词（非贬语也）可也。水流花开，自然逼丽，其是之境欤！王士祯尝和此作云：“镜影圆冰，钗痕却月，日光又上楼头。正罗帏梦觉，红褪湘钩。睡眼初未起，梦里事，寻忆难休。人不见，便须含泪，强对残秋。悠悠。断鸿南去，便潇湘千里，将为侬留。又斜阳声远，过尽西楼。颠倒相思难写，空望断、南浦双眸。伤心处，青山红树，万点新愁。”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谓之“思深意苦，几欲驾易安之上。《衍波集》中，亦仅见此篇。”士祯此作勉强痕迹甚重，虽欲谓之佳作而不甚可，况于匹敌易安之作邪？至云“几欲驾易安之上”，其见识直欲令人笑掉大牙耳！然士祯和《漱玉词》诸作之中，此却是最出色者。又彭孙遹和作云：“宝鸭抛烟，寒泣露，兰桡催发湖头。正银河清浅，残月如钩。多少情悰欲说，知无奈，则索行休。纱窗静，几株疏柳，一片清秋。堪忧。个人何处，那衣香手粉，仿佛还留。忆旧年此夜，花压层楼。静对金波似水，桃笙上、隐隐回眸。伤心处，依然花月，添却离愁。”与士祯作可谓难分伯仲也，惜皆是风调之境界，略见缠绵，毕竟伤心处作态不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