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漱玉词赏析

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评说】

“风住尘香”，本是春日好风景，可惜“花已尽”，只引出许多倦意，“倦梳头”，亦是“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诗经·卫风·伯兮》）意味耳！一番憔悴、忧烦，只在言外。“物是人非”，最是令人伤心不胜；“欲语泪先流”，却洵是动人好姿态！无限感慨怅惘，尽在其中矣！下片以“闻说”始，两字便仍呼应上片之慵懒情态，已是可去可不去意思。结句愁深如海，与李后主《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喻拟，大略一样气象，李易安只是学步，却也别有姿致。盖李后主之句，以春江作喻，其愁之重点在无尽之绵绵，而有生动活泼之姿态，且具忧郁华美之气质；若李易安之句，则重在其沉重，而具摇曳之韵致，与李后主相比，正有向度纵横之异。横者自是说不尽滋味，以见其愁之不绝而屡生；李易安之纵则有凝结之意，是心之有所郁结也，而偏以似乎毫不经意之慵懒姿态出之，舟水之摇荡，亦增其致。“物是人非”，非沧桑尽经人，何能着意于是焉！余年虽仅而立，而其字已觉无限之惊心矣！全词两见“双溪”，似稍觉微瑕。

李攀龙《草堂诗余隽》评此词云：“景物尚如旧，人情不似初。言之于邑，不觉泪下。”而叶盛《水东日记》卷二一云：“玩其辞意，其作于序《金石录》之后欤？抑再适张汝舟之后欤？文叔不幸有此女，德夫不幸有此妇。其语言文字，诚所谓不祥之具，遗讥千古者欤。”张《草堂诗余别录》亦云：“易安名清照，尚书李格非之女，适宰相赵挺之子明诚。尝集《金石录》千卷，比诸六一所集，更倍之矣。所著有《漱玉集》，朱晦庵亦亟称之。后改适人，颇不得意。此词‘物是人非事事休’，正咏其事。水东叶文庄谓：‘李公不幸而有此女，赵公不幸而有此妇。’词固不足录也。结句稍可诵。朱淑真‘可怜禁载许多愁’祖之。岂女辈相传心法耶！”以事评词，纵有其事而不究竟其事之何若，而出言若是，真老腐朽辈不可救药者也。故吴衡照《莲子居词话》驳之云：“易安《武陵春》，其作于祭湖州以后欤？悲深婉笃，犹令人感伉俪之重。叶文庄乃谓语言文字诚所谓不祥之具，遗讥千古者矣，不察之论也。”梁启超谓“此盖感愤时事之作”（梁令娴《艺蘅馆词选》），信有之也。唐圭璋《读李清照词札记》云：“此为绍兴五年，清照在金华时作，通首血泪交织，令人不堪卒读。首写花事阑珊，极目生悲，继写日高懒起，无心梳洗。下二句尤沉痛，人亡物在，睹物怀人，重重往事，不堪回首，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下片写内心活动，正是‘肠一日为九回’。‘闻说’只是从旁人口中说出，可见自己则整日独处，无以为欢。‘尚’字说明双溪犹有残春可赏。‘也拟’是心中一霎凝思，欲往一游；‘只恐’则直道心情沉哀，无法排遣，虚字转折传神，顿挫有致，如见其人，如闻其声。”解说大体无误，但“欲往一游”则误为实，李易安轻巧意思，往往瞒得人也。王士祯有和作云：“昨日相逢歌扇底，偷赠玉搔头。画阁香浓郎且休，秋水簟纹流。送别殷勤杨柳岸，花雪满行舟。双桨凌风兰叶舟，又卷起一江愁。”闲情相思之愁，焉能与李易安相比，所谓境界不同，本自际遇，如蛛、蚕同是吐丝，其异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