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句诗,是我国源远流长、浩如烟海的古代诗苑文献中与众不同的奇葩。
集句诗滥觞于西晋初年,傅咸就有《七经诗》之作。他从《尚书》《孝经》《论语》《毛诗》《周官》《周易》《左传》七部儒家经典中撷取只语片言,甚至不惜削足适履凑合而成七首形似《诗三百》的四言诗作,以适应其时宣扬伦理名教的需求。其实,只是用诗歌模式的说教讲义而已。昙花一现,如同过眼烟云。《南齐书·文学传论》对其一笔带过。七八百年过后,古今诗苑百花齐放,争奇斗艳,花团锦簇,蔚为壮观。石延年、胡归仁“以文为戏”,以集句诗为谐谑调笑之资,终以“无复佳作”而阒寂无闻。刘攽比之“譬如蓬荜之士适有重客,既无自己庖厨,而器皿肴蔌悉假贷于人,收拾饾饤尽心尽力,意欲强学豪奢而寒酸之气终是不去;若有不速排闼而入,则仓皇败绩矣。非如贵公子供帐不移,水陆之珍咄嗟而办也”(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上引)。黄庭坚一言以蔽之,“正堪一笑”(《后山诗话》引)。直至王安石弃政归林之后创作了不少集句诗,“如出一己”,才令人刮目相看,耳目一新。王安石学力至到,天姿殊绝,猝然之间,不劳思维,顷刻而就,词意相属,晚年孤寂落寞的心志跃然纸上。即令代人立言,如《胡笳十八拍》“混然天成,绝无痕迹,如蔡文姬肺肝间流出”(《沧浪诗话·诗评》)。以此,王直方谓“荆公始为集句”(《诗话总龟》前集卷八引),不无道理。《黄氏日钞》卷六四盛赞其“集句诸作虽似剧戏,其巧其博,皆不可及”。随后孔平仲、葛次仲、林震、释绍嵩等相继有作,开疆拓宇,作过不少尝试和探索,并有专集问世,但就影响来说都赶不上文天祥。文天祥生活于宋元易代之际,饱经沧桑,历尽磨难。及其身陷囹圄,“无所为,诵杜诗,稍习诸所感兴,因其五言集为绝句,久之,得二百首”,对杜诗心融神会,若合符契。用他《集杜诗自序》里的话说:“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为代言之。日玩之不置,但觉为吾诗,忘其为子美诗也。”心有灵犀一点通,超越时空,杜诗竟成了浇自己心中块垒的载体:“予所集杜诗,自余颠沛以来,世变人事概见于此矣,是非有意于为诗者也。”如此质的飞跃,使之具有杜诗同样的“诗史”价值。这就无怪乎《四库全书总目》设有专门条目。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主持编纂的《中国文学通史系列·宋代文学史》作了长篇论述,为之赢得一席之地。
“集句”之目,始建于严羽《沧浪诗话·诗体》。其实,它既不同于以时而论的“建安体”“永明体”“江西宗派体”,也有别于以人而论的“陶体”“谢体”“少陵体”“王荆公体”“杨诚斋体”,也不能与“选体”“玉台体”“香奁体”“宫体”相提并论。循名责实,集句诗只是旧时代作诗方式之一。专指撷取前人现成的诗句组合成长短不等的一首或多首诗作。以此,不为诗家所重,黄庭坚谑称之为“百家衣”,并非无故。
金元以还,诗词称雄的地位渐次为戏曲小说所取代。集句诗似乎就此销声匿迹。其实不然,薪火相传,代不乏人。
尽管集句诗早就流播周边邻邦,但在国内文献整理研究长期处于滞后状态。直到20世纪60年代,台湾个别学者开始作了简略的介绍。70年代,台湾学者裴普贤《集句诗研究》及其续集的先后面世,起到了褴褛开疆的作用。随后,大陆也有零星的短论发表。特别是宗廷虎、李金苓《中国集句史》,从修辞学的角度揭示了集句诗发展的个性特点,并就其内在规律作了初步的探讨,终究视野不够开阔。有鉴于此,张明华君在盛世修典之风的感召下,组织团队,以集句诗为课题,群策群力,从搜集整理文献资料入手,从文献学的角度,对两宋、金元、明清集句诗的特点作了分析和概括,并揭示其发展的总体趋势与规律,兼及集句诗理论的发展与创作之关系,撰成《集句诗嬗变研究》的书稿,问序于我。韩愈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自度于集句诗所知甚少,愧不敢当。随后,明华君又以《集句诗文献研究》书稿见示。近二十多年来,我正致力于魏晋以迄晚唐五代文学文献整理,艰苦备尝。读过明华君等两部书稿,其爬罗抉剔、刮垢磨光、考订辨误、纠谬是正之艰辛,感同身受。取得如此丰硕的成果,深为感佩,可喜可贺。
千帆先生告诉我们:“文学研究,应该是文献学与文艺学最完美的结合。文学研究首先要有文献学作基础,有什么材料说什么话,这才是唯物主义的态度。”“反过来,如果你搜集了许多材料,也注明了作品中所用典故,却不能真正理解作品,不能从材料中挖掘出其历史内核,参不透作品的艺术本质,捕捉不住作品中作家的心灵跃动,那你的研究仍难以进入较高的学术层次。所以,我们提倡文献学与文艺学的结合,完美的有机结合。”(《程千帆沈祖棻学记》,第119、200页)当然,就研究者而言,可以分工合作,有所侧重而不强求同步。卷帙浩繁的《集句诗文献研究》和《集句诗嬗变研究》的问世,为全景式展示集句诗发展历程奠定了不可或缺的础石,为广大读者提供了足资参考的资料。至于知人论世,对各代名家、专集进行具体而微的分析评价,从而作出恰如其分的历史定位,尚待学者方家继续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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