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江梅引》
丙辰之冬,予留梁溪,将诣淮南不得,因梦思以述志。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漂零客,泪满衣。
——姜夔《江梅引》
江梅是梅花么?是的,它是梅花的一种,但是如果你把它简单理解成江边的梅花,那你不但在事实上错了,还严重违背了小资精神。范成大有个《梅谱》,详列各个梅花品种,但分类的眼光与其说是植物学的,不如说是诗人的。他说江梅也叫野梅,体现的是山野清绝之趣,花朵较小,清瘦有韵致,香气最清。
这种分类手法,充分体现着老百姓和小资的一大区别。比如喝咖啡,老百姓会说“来一杯咖啡”,小资会说“一杯蓝山”,虽然专家说中国从没进口过真正的蓝山咖啡豆,但“蓝山式”就足够情趣了。细节决定小资,所以小资的眼里不存在作为泛称的咖啡,而只有一个个具体的咖啡品种,小资的诗里也不存在作为泛称的梅花,而只有江梅、雪梅这样的细分。
江梅的特点,一言以蔽之,是清瘦、孤傲,所以在这个基础上就可以拟人了,见到江梅而想起来的女人必然是骨骼清奇的。纳兰有过这么一阕词:“欲问江梅瘦几分。只看愁损翠罗裙。麝篝衾冷惜余熏。可耐暮寒长倚竹,便教春好不开门。枇杷花底校书人。”说要问江梅到底瘦成什么样了,只要看看那女子的裙子是不是又显肥了。这个修辞非常巧妙,用后半句来揭示前半句所谓的江梅其实是指一位江梅一样清瘦、孤傲的女子。而她的瘦,不是因为发育不良,而是因为“愁”。
很多年前一个文艺女青年把全中国的女人都弄得神经兮兮的,她的名字叫安妮宝贝,她激赏穿着棉布裙子、光脚、枯瘦的女人。那样的枯瘦是对生命丰腴的一种嘲笑,是对万物寂灭的一种祭奠。这样的女子是不幸福的,她们甚至对幸福嗤之以鼻,认为万事万物冷冷清清如同一场游戏,根本没有真正的幸福可言,幸福只不过是上天用来麻痹民众苍生的一个可笑的把戏。
不过,被女权运动蛊惑了好几个世纪的女人自然是跟宋朝的女人不一样,即使多愁善感如同林黛玉,或者叛逆倔强如同杜丽娘,最终期待的还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爱情是她们苍凉的生命的唯一皈依,即使是对生命有别样体悟的女子,仍然把自己的生命捆绑在一个可能会给她幸福的男人身上。
因此我们假设,姜夔那天看见了一株江梅,想到了这个女子,也是这么一个清冷的、瘦弱的、多愁善感而又悲观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如此美好,美好得令人无法直视。人世间有多少相遇就有多少别离,无数次擦肩而过,无数次两两相望,无数次天涯海角。于是他在这么一个晚上,看见了梅枝,忽然就想起她。她皱起的眉头、忧郁的眼神。思念一旦起来就无法遏制,只能任由它越来越凶猛。那些一起走过的小桥和青石板路,在细雨濛濛的早上一起看着日出,在深夜点上蜡烛,谈心或者毫不尴尬地沉默。而今又到了深夜,却只有我一个人了,一个人睡觉的时候万分寒冷,然而我在梦中找了你千百遍,又哪里顾得上自己的寒冷呢?
下片“湿红”三句,用的是晏几道的词意,薄薄的信纸,沾着泪水写成。太多太多想说的话,反而下笔无语,曾经你弹琴的时候我总爱在一边看着,现在琴也不在了,信也一封比一封少。穿梭在我们曾经走过的大街小巷里,只有那些古树和斜阳依旧万古不变,而我们的约定,那些一起划过的小船儿早就已经物是人非事事休了。唱了会儿歌,春草凄凄,人已不在,想一想我这些年的飘零,泪水沾满了我的衣袖。
飘零客,是不该有感情的吧?因为自己本身就是浮萍,又怎么能去指望有稳定不变的海誓山盟呢,来来去去匆忙的人,把自己的影子投射到了我们身上,温度和笑容一起在昙花一现之后凋落。
他是一个漂泊者,少年孤贫,屡试不第,一生辗转江湖,虽然算不得饥寒交迫,但是仍然一生困顿,终于布衣。作为一个男人,衣食住行尚且不得完全保全,又哪里来的机会和情调去花前月下。他拿什么来捍卫他的心动?完全他的誓言?于是不如不见,与其在消耗中结束,不如就留下擦身而过的温度,然后保留着初见时的心跳吧。
史料里说,白石生平有一段情事,铭心而刻骨,常于其文字中露出鳞爪,而总是语焉不详。半个世纪前,夏承焘先生细细寻绎勾沉,终于使这段情缘较为完整地浮出水面。大致的情况是,姜白石早年曾客居合肥,与一对善弹琵琶的姊妹相遇,从此与其中一位结下不解之缘,却因白石生计不能自足而不得不游食四方,遂无法厮守终老。姜白石诗中提及此一情事的,只有《送范伯讷往合肥》绝句三首,而他的词中,据夏承焘先生的研究,与此情有关的有二十二首之多,占其全部词作的四分之一,足见其萦心不忘。前人多因不晓得这件事,常常怪他的诗难懂,王国维甚至有“白石有格而无情”之讥评。意思就是说,姜夔的词虽然写得好,但是不太有感情。
情到浓时情转薄,有谁能够体谅一个飘零客那战战兢兢的灵魂。爱情是用来慰藉孤独的一剂良药,这混乱的、自私的世界上,多的是为了排遣寂寞而凑对的男男女女,他们不管明天,只顾现下的欢愉。用拥抱亲吻和体温,以及半真半假的爱情来装点自己贫瘠而空虚的生命。但是有一种人他不是,他认真得有点过分,也许在他初遇她的时候就被她的美好吓到了,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躲开。那样一个瘦弱的、忧郁的姑娘,仿若他最爱的江梅一般,带着料峭的寒意,不像是人间该有的绝色。
那个痴痴傻傻的少年一见之下就倾心了,但是他挣扎过,也退缩过,一切障碍终于都抵不过年少时澎湃汹涌的情感,于是他们相爱。相爱真是美好,仿佛这世界上没有比少男少女的爱情更重要的事,可是之后会有争执,会有隔阂。他给不了她想要的未来,他也有他的孩子气、固执和偏执。没错,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词作者,但是同时他也是一个理想主义的青年——他甚至会有点愤世嫉俗,有点不合群——这些都是热恋的时候她所看不到的。尤其是,任何一个男人,在卸下伪装之后都会变成一个孩子,而他,又是那种尤其脆弱、尤其敏感的,这些让任何一个姑娘在爱情的光芒褪去后,都会觉得无法承担。
爱情不是他该靠的岸啊,孤独的孩子注定一生孤独。也许这就是命运给他的驱逐吧。当然,历史总是含糊而又温情的,它可没提到这些,它只是说为了生计,他必须四处云游——然而,稍微想想就知道,生计在哪儿不能寻觅到呢?最重要的是,他有没有足够的理由留下罢了。恩爱散去,面临现实问题的时候,这个男人终于知道,一个理想主义者是不该有家的。那个琵琶女又何尝是一般人家,就像那个被冠以“艳遇之城”的丽江古镇里,那里的酒吧歌手和本地姑娘早已经习惯了客人们来到,带着他们对露水姻缘的憧憬,带着对于浪漫的、非现实爱情的期待,像度过一个悠长假期一样享用每一次相遇。他们的眼里写满了别离,目睹太多别离的心脏又该是何等坚硬。
因此这对于那个琵琶女来说也许不算是多么要紧的一次离别吧,但是对于姜夔来说,这生第一次惊天动地的相遇,就这么湮灭了。他需要用很长很长的时间来适应并且遗忘,然后慢慢享用这一次燃烧的后遗症——他再也无法倾心去爱一个女人,只是因为这一次他清楚地看见了,他只是一个过客,对于人生、对于爱情都是。
他甚至没有勇气也没有信心像陆游一样写大量的诗词来缅怀唐婉,也不敢像晏几道一样点名道姓地怀念那些萍水相逢的歌女们,他只是把这些情感悄悄地埋在诗词的深处,只有自己看得出来。唐婉曾经名正言顺地是陆游的妻子,何况,最后她的离开并不是自愿,而是被陆游的母亲赶走的——而晏几道相逢那四个歌女时,又有几次投入了真情实感了呢?无伤。晏几道与其是在想念那些歌女,不如说是在想念自己的年华。而姜夔,这个曾经写下“二十四桥明月在,冷月无声”的男人,终究是太过于珍重这次相逢了。
如果你曾经试过很看重某件事,你就体会过在下笔时闪烁其词的感受。你既不敢夸饰你们之间的感情,因为生怕她其实并不爱自己,这一切的感受只不过是自己的自作多情;也不敢低估了你们之间的感情,因为生怕对不住相处的点点滴滴,于是不说,于是隐晦其词,于是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写一首假装跟她没有关系的诗,却每一个转折都带着她的影子。
少年都变成了青年,这一生就很快过完了。那些漂泊着的、靠岸了的人们,心中都有一段不想提起也不想忘记的往事。就让我们什么都不要说,只在夕阳下山的时候,叹一口气,在唱歌的时候,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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