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咏绿珠》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林黛玉《咏绿珠》
瓦砾也好明珠也好,一并都丢弃了也不在乎,石崇什么时候在乎过女人?怪只怪前生造的孽缘,于是便一起做伴黄泉,慰藉寂寥之心。林黛玉做这首诗的时候,应该是泪雨涟涟的,毕竟那前世今生的神话,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纠缠在一起的。
石崇他就是一个流氓。不知道女人对于流氓是不是有一种天生的倾慕,且不论斯德哥尔摩效应的那种被俘情结,至少流氓比一般的男人有气概,显得特别,而且流氓代表着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什么规则,没有什么文明,有的只是一种血气方刚的、赤裸裸的欲望,真实而又强悍。
这就是为什么公主都要叛逃,小姐都爱侠客的原因了。
记得我初二那年的一部好莱坞大片叫做《泰坦尼克号》,当露丝跟着杰克跑上了甲板,迎着风张开双臂的一刹那,每个人都在为这一对门不当、户不对的恋人叫好。是的,那个一板一眼、循规蹈矩的未婚夫是不会知道站在船头竟然也能够飞翔的,他的脑子里追逐的是一些没有生命力的虚无,权利、金钱、名望,这些在他眼里看来无比重要的东西,被船头的风一吹就跑了。还有,《罗马假日》里美丽优雅的公主,穿着小黑裙跳上了街头,也牵住了一个平民的手。
女孩儿在年轻的时候总会有过这么一两个暗恋的对象是跟流氓的形象有关的,尤其是乖乖女。那些调皮捣蛋的、总是被老师叫起来批评点名的家伙,他们甚至还会抽烟、骂脏话、打架,并且很讨人厌地总是揪你的小麻花辫,你是如此地惧怕他,却又控制不住地在意他、观察他。只有他敢跟老师顶嘴,尽管你听着他跟老师之间的争执是那么惊心动魄、令人害怕,但是你又不得不承认,他有时候的反驳顶嘴还真是有道理。如果他再长得帅一些就更是要命了,那就成为全校老师人人得而诛之的对象、全体女生心目中的梦中情人了,而那些发育未完全,哼哧哼哧背着小书包的乖乖虎则没有这个待遇。
石崇可以说是这方面的翘楚。
石崇作为古代富豪知名度颇高,人们常爱说他和皇亲贵戚斗富及绿珠为之坠楼的故事,导致后人对石崇之富印象特深。而石崇是怎么富起来的人们仿佛不很在意。
石崇的父亲石苞,在晋武帝时曾官至大司马,后曾一度遭受排挤,最终死于泰始八年。不太能看出石苞有多富,只知道他生有六个儿子,而石崇是最小的一个。石苞临死前将自己的财物分给诸子,可恰恰不给这最小的儿子石崇。石崇的母亲对此提出异议,石苞说:“此儿虽小,后自能得。”此话颇有点奇怪,就算石崇从小极敏惠,勇而有谋,按常理去想,也应该分得父亲的一份财物。但这奇怪之举却告诉后人石崇的财富不是从他先人那儿继承来的。石崇后官至城阳太守,伐吴有功,封安阳乡侯。但这不能保证使他富起来,而且能富到压倒贵戚王恺的地步。因为在伐吴过程中得以封侯者为数不少,王浚是伐吴第一功臣,所以刘禹锡写有“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的诗句。王浚这人年轻时就好奢侈,因伐吴之功被封为襄阳县侯时,其子同时也被封侯,赐绢万匹,钱三十万。但王浚也只是自己玉食锦服,奢侈自逸,以这样的家私还没表现出和人斗富的举动。
石崇和王恺斗富发生在晋武帝时,在此过程中武帝常助王恺,最有名的是石崇以铁如意击碎武帝赐给王恺的珊瑚树,搞得王恺怅然若失。石崇的财富何以能富敌天子?他到底是怎么富起来的?武帝死后,昏庸的惠帝继位。石崇出京为南中郎将、荆州刺史,领南蛮校尉,加鹰扬将军。史书中记下了这样一笔:“在荆州,劫远使商客,致富不赀”。短短一语,总算使后人明白石崇是怎么富起来的了。刺史是一州的最高长官,商人路过荆州,石崇对他们实施了明火执杖式的抢劫?这种勾当绝对是亦官亦盗,至此才可明白他是如何白手起家而成为巨富的。他后来能建有金谷园就比较好理解了。有在荆州的抢劫垫底,足以财产丰积,室宇宏丽。而此前是怎样富起来的,则仍然是个谜。但人们有理由这样猜测,他在任城阳太守或伐吴过程中一定是做了亦官亦盗的勾当,否则无法和贵戚们斗富。就相当于《让子弹飞》里的黄四郎所做的事儿,所谓流水的政权,铁打的乡绅,石崇凭借着自己的霸气和阴狠,成为富甲一方的霸主。当然,树大招风,得罪人,招人嫉妒猜忌是更不必说了。
他的一生用血汗铸成,理应相信“人定胜天”的古训,任何事只要用力就不会失去。绿珠也是一样,她是他花了一丁点钱买过来的女奴,美艳不可方物。据说任何宾客来石崇家里,石崇都会叫绿珠出来献舞,非常得意,而在座的宾客没有一个不被绿珠的美貌所俘获的。他非常宠溺她,给她世界上最好的珍珠脂粉、乐谱、衣服,而绿珠作为一个多才多艺的女奴也没有辜负石崇对她的厚爱,不仅漂亮妖媚,也相当蕙质兰心。
她喜欢昭君曲,曾经自己填词:“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猿马悲且鸣。哀郁伤五内,涕位沾珠缨。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尘。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屏。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词意凄凉婉转,其才情亦可见一斑。绿珠妩媚动人,又善解人意,恍若天仙下凡,尤以曲意承欢,因而石崇在众多姬妾之中,唯独对绿珠特别宠爱。
他是她的主人,他伟岸狠辣,富甲天下,却又风流潇洒。他有很多很多女人,却又对那些女人不屑一顾。他宠爱她们,却又玩弄她们。他的女人就像是一批可有可无的衣服,只是用来展览而已。
史料记载,石崇每次请客饮酒,常让美人斟酒劝客。如果客人不喝酒,他就让侍卫把美人杀掉。一次丞相王导与大将军王敦一道去石崇家赴宴。王导向来不能喝酒,但怕石崇杀人,当美女行酒时只好勉强饮下。王敦却不买账,他原本倒是能喝酒,却硬拗着偏不喝。结果石崇斩了三个美人,他仍是不喝。王导责备王敦,王敦说:“他自己杀他家里的人,跟你有什么关系!”这个故事是为了说明王敦的狠比石崇更甚,但是从中我们不难看出石崇是一个多么冷酷无情的家伙。
回望魏晋南北朝,那一段充满着战争与杀戮的历史,处处烟尘与鲜血,人在这个时候都被扭曲成了欲望和恐惧的机器。国家倏忽一变,家也难成为家,为了片刻的欢愉,人们互相出卖、陷害,忙不迭地迷失自己在这巨大的黑洞里。乱世里的爱是嫣红嫣红的,肉欲也是赤裸裸的,这就像石崇院子里养的那些美丽的人儿,一边享受着世间无双的奢华生活,一边却又随时准备着去死。她们青春的容颜只是石崇手里的一些毫无价值的棋子罢了。那些爱情,在霍乱时期,又算得了什么呢?连性命都如草芥的岁月里,一切都充满了悲怆的短暂感和末日情绪。
她爱他吗?也许爱,也许不爱。她只是他的女奴之一,在这乱世内,随波逐流,凭她的蕙质兰心,怎能看不出来这一切的虚浮和短暂?
他爱她吗?也许爱,也许不爱,但是至少她是特别的。
石崇在朝廷里投靠的是贾谧,他为逢迎贾谧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贾谧出门,他站在路边,望车尘而拜,深为时人不齿。待后来贾谧被诛,石崇因为与贾谧同党被免官。当时赵王司马伦专权,石崇的外甥欧阳建与司马伦有仇。依附于赵王伦的孙秀暗慕绿珠,过去因石崇有权有势,他只能意淫一下而已。现在石崇一被免职,他便明目张胆地派人向石崇索取绿珠。那时石崇正在金谷园登凉台、临清水,与群妾饮宴,吹弹歌舞,极尽人间之乐,忽见孙秀差人来要索取美人,石崇将其婢妾数十人叫出让使者挑选,这些婢妾都散发着兰麝的香气,穿着绚丽的锦绣,石崇说:“随便选。”使者说:“这些婢妾个个都艳绝无双,但小人受命索取绿珠,不知道哪一个是?”石崇勃然大怒:“绿珠是我所爱,那是做不到的。”使者说:“君侯博古通今,还请三思。”其实是暗示石崇今非昔比,应审时度势。石崇坚持不给。使者回报后孙秀大怒,劝赵王伦诛石崇。
一个从来不把自己的女人当回事的石崇,也会有宁可为了一个女人而得罪有权有势的人的时候,可见,尽管他很残暴,很血腥,他是爱她的。他对她有着专属于爱情的占有欲。
于是后来赵王伦派兵杀石崇。石崇对绿珠叹息说:“我现在因为你而获罪。”绿珠流泪淡淡地说:“愿效死于君前,不让敌人得逞。”说罢就突然坠楼而死,石崇想拉都来不及拉住。一介女子,以死酬情,难怪千古之下,多得是为她写诗的人呢!
爱到了极致,便是一份淡然,没有患得患失,没有斤斤计较。你知也好,不知也罢,我就这样在属于我的地方守着,你要我的歌声我便为你唱歌,你要我死,我眉头也不皱。
那句话也许该这么说:女,为知己者死。
绿珠之事后代还有人效仿的。唐代乔知的宠婢窈娘有姿色,且善诗文歌舞,乔知深为爱幸。当时武承嗣骄贵,强迫乔知以金玉赌窈娘。乔知输了后,武承嗣便派人去乔知家抢走了窈娘。乔知怨悔,做《绿珠篇》以叙其怨:“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日可怜无得比,此时可爱得人情。君家闺阁未曾难,尝持歌舞使人看。富贵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面伤红粉。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乔知私下让武承嗣家的阉奴传诗于窈娘。窈娘得诗悲泣,投井而死。武承嗣从井里捞上窈娘的尸体,从衣中得到此诗,便鞭杀阉奴,罗织罪名杀了乔知。
后人凭吊绿珠的诗篇多不胜数。白居易的《洛中春感》说:“莫悲金谷园中月,莫叹天津桥上春;若学多情寻往事,人间何处不伤神。”杜牧的《咏〈金谷园〉》诗,更增添后人的无限喟叹:“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落花犹似坠楼人!人们以桂花的散落比喻绿珠一跃而下的凄美留芳,并尊她为八月桂花花神。
而林黛玉更是添了身世之感,情到浓处无生死,没有他,活着没有趣味,倒不如死了。最后林黛玉咳血而亡,于当日对绿珠的感慨算是一语成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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