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望海潮·宝珠洞》
漠陵风雨,寒烟衰草,江山满目兴亡。白日空山,夜深清呗,算来别是凄凉。往事最堪伤,想铜驼巷陌,金谷风光。几处离宫,至今童子牧牛羊。
荒沙一片茫茫,有桑乾一线,雪冷雕翔。一道炊烟,三分梦雨,忍看林表斜阳。归雁两三行,见乱云低水,铁骑荒冈。僧饭黄昏,松门凉月拂衣裳。
——纳兰性德《望海潮·宝珠洞》
宝珠洞位于京郊著名风景区八大处公园。八大处,顾名思义,主要名胜共八处,皆依山而建,依次上升,宝珠洞为第七处。山势并不险峻,爬上去对一般人而言并不难,而处处显出皇家气质。我有个朋友挚爱八大处,她因考试和工作两次前往烧香均奇迹般有求必应,事后均信守承诺资助一百大元的她从此自信与八大处建立了良好的战略伙伴关系而屡屡向我推荐。而我是有我的雍和宫的。不过在某次我告诉了某人后,某人处于跳槽的关键时刻,一下动了心思,于某个雪后的周末拉着我去了。在许愿台他许了个什么愿我不知道,我出于人道主义顺便帮他许了个更好的愿——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后竟也成了。
从此我对八大处有种莫名的敬畏。谁知道皇家选择这里建设园林有多少条理由呢,那几百年前的龙气现在也许还在山谷中凝结和盘旋呢。世界上有那么多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与现象,人类实在只是小孩子,科学也只是一种视角罢了。
现在还记得宝珠洞寺前有一座木质结构的牌楼,匾额镌“坚固林”和“欢喜地”六字,均为乾隆皇帝御笔。此处并不见得多么雄奇,为何受到如此重视,实在引人遐想。宝珠洞临崖而建的大殿不过两层,观音殿后有一石洞,不甚宽广,官方所谓“约四米,洞内砾石如珍珠黑白杂陈,晶莹闪烁”,我感觉并不深刻,但据说因此该洞以宝珠命名。当时已经是将近日落,雪和夕阳时分适合拍照,高度又适宜远眺京城美景,早就听说过的“京西小泰山”之誉,虽实在纯属自娱自乐,倒也有点合适。在此眺望北京城,我当时因为看到中央电视塔而欷歔不已。
不能不想起那些缤纷的传说。相传康熙年间有一海岫禅师在此梵修,跟皇帝颇有渊源,多次觐见,后又有驱香妃冤魂缠绕后宫的举动,故名“鬼王菩萨”。他自然熟知宫廷内幕,后来大限来临,他坐化于宝珠洞内,皇帝来了,见洞内他的肉身法像栩栩如生,目视京城,心中不安,设佛像遮挡视线,又以佛堂和御笔嘉奖来限制他的活动范围。
伴君如伴虎,看,任你再是高人,到底还是被防着的。
再看着现在洞内的汉白玉雕像,偏偏还给弄了个红绸子——我最恨人们给好好的雕像披挂个涤纶的半脏的假红绸子。你能想象出许多年前纳兰容若扈从康熙幸游八大处宝珠洞的情景吗?似乎康熙在人们心目中第一印象是一个瘦削英俊的少年,雄心壮志,富有谋略,身边有着鳌拜、吴三桂、葛尔丹,又或者还有着蹦跳的韦小宝……然而,他是皇帝,创业兼守成的康熙大帝。同时在他的光芒旁边,另一位心高气傲的大才子也发着自己的光。
不只是我,太多的人热衷于揣测这位少年天子与比他小仅仅一岁的纳兰容若的关系。他们如此亲密,容若的御前侍卫职位从三品到一品的荣升速度之快令人惊奇,他们一起南下北上,东来西往,足迹遍达长白山、五台山、泰山以及苏杭等地,两人诗文应和之作实在不少。有多情者甚至编造了两人断背的小说:两个璧人相知相许,心心相印,又各有身份与使命,共同出生入死,终于一人早逝,千古遗憾让我们这些没有立场的人看了也叹可惜。
多好的题材,光是清朝的政治风云就够跌宕了,再加上年龄相仿两位美少年,一位是天子,一位是才子,都是绝顶聪明的人,朝夕相处,有感情也未可知。
所以,我竟然也不反感这样的故事。反正历史的本来面目谁也不知道,人们看到的都只是自己愿意看到的样子,从有限的事实枝干上,每个人都在添枝加叶,注入自己的情感。
然而纳兰容若绝非多情的小布尔乔亚们想象的多愁多病的文弱贵公子。他可是正黄旗的明珠长公子,响当当的御前侍卫。他的师傅徐乾学说:“从吾游者亦众矣,如容若之天姿之纯粹、识见之高明、学问之淹通、才力之强敏,殆未有过之者也。”据说这位御前侍卫,箭术骑术十分精湛,每狩猎,发箭未有不中者。
现在他和皇帝在宝珠洞游览,站在平坡上向远处眺望,隐隐可见的永定河像一条纤细的丝带。它的两岸有大片荒沙和土岗。附近的八宝山、石景山、田村山等连绵起伏。这里一向是皇家圣地,只是明代的贵族墓地、元代的贵族陵园已经逐渐荒废,汉墓更被人遗忘。元大都遗址至今仍在,讲述着北京城往昔的繁华。改朝换代,繁华变废墟,总是无可阻挡的事。回想当年,无论是少年天子还是容若不可能不为所动。
可我总觉得容若会想起他的家族叶赫部。叶赫因慈禧名动天下,其实叶赫部是女真部族在松花江流域逐渐发展起来的四个大部落之一。努尔哈赤与叶赫部尔虞我诈,虽有联姻,不过是政治需要,而叶赫部终被努尔哈赤消灭,不再成为一个独立的部落而归入正白旗下。话说叶赫那拉部的美女众多,不管是皇太极的生母、因美色惹众多部族混战的大龄美女东哥,还是后来的慈禧都是属于叶赫,不知道这个家族和爱新觉罗到底有多少爱恨情仇,只知道狗血的八卦剧情连绵不断,贯穿了整个大清朝的兴亡。
身为叶赫的子孙,容若还曾陪皇帝到东北扫墓,看了自己家族曾经的光荣与如今的失落,他心里的孤独像一根喜阴的藤萝,更加阴郁和茂盛了。如今的自己虽荣耀至极,终究不过是不参政、不统领军队的虚职,大丈夫当志在四方,岂止是金殿前伴君左右?也许身为御前侍卫是因为正好被控制得更严密和方便罢了。
想到这,我又毫不留情地推翻先前那种断背之恋了。是的,无论时光怎样流转,如何江山易主,改朝换代,政治永远都是世界上最复杂最肮脏的东西。叶赫与爱新觉罗之间,臣子与君主之间怎么可能有真正纯洁的感情呢,不过都是尔虞我诈,互相猜疑、防范、利用罢了。
一个人的痛苦,虽具体不可知,但对于一个男人来讲,不出功名与爱情。纳兰容若于钟鸣鼎食之家、温柔富贵之乡,却一直陷入痛苦之中,到底是因为壮志难酬还是永失我爱,又或者二者兼有之?
一个出身富贵人家的人的悲伤是很难化解的,因为无关物质,这就是所谓“凡是用钱可以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这也许就是他的文章与词作均有富贵气却无一人说做作的原因。与温庭筠那些同样喜欢写富贵陈设的词相比,纳兰容若的词一向以真胜出。而此词以咏诗怀古的苍凉之心给我们揭示了另一个纳兰容若。他站在命运的手掌心,拥有太多的东西,却都不是他想要的。
后来,在十年浩劫中,纳兰容若的坟墓被掘开,据说棺材挖出时已经被盗墓者挖了一个不小的洞,贵重的殉葬品早被洗劫一空,墓地被夷为平地,栽种玉米小麦,墓碑被生产大队拿去充当台阶。
卢氏的墓碑字面朝下,幸未损坏。而纳兰容若的那块却是字面朝天,被各色人等长期踩踏,等到后来已经字迹模糊了。又据说北京的掌故家、民俗学家金受申某日在安定门内酒馆喝酒,见一洋车夫披破棉袄持一极精细之碗前来买酒。金索其碗观看,见碗底有红印鸳鸯社字样,极惊问:您家的坟地在皂甲村吗?车夫答是。金心知车夫确为纳兰性德后人无误。叹息说:纳兰氏后人一至于此乎!
我们看了这样的小故事,不禁也感叹一句: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突然又听说那英、那威、叶嘉莹、叶光岑等均为叶赫后人,心中又颇有点安慰。似乎那些王谢风流还能有些丝丝缕缕的因袭。只是不能多想,一想就又是一阵欷歔。心里明知那个最差评价也是“公子能文”的璧人永远消息了,他从来不曾衰老,却有一颗难以挽回的悲伤的心。
走在这看似平凡的土地上,心里反反复复默念着“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于是自己也好像有了心事,脚下的每一步都有些慎重。
到底人在北京,总不能不收敛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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