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都命薄,再缘铿剩月残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纳兰性德《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其实纳兰的际遇算是好的,不过有的人确实是这样,在锦绣华袍里,总能体会出那些华美的裘服下面的跳蚤。这一点,纳兰跟贾宝玉倒是有几分相像。诚然,贾宝玉跟纳兰比起来算不得多么富贵,但是至少在金陵是首屈一指了,有一个深谙官营之道的父亲,还有一个一起青梅竹马长大的女子。
他其实拥有着一切,只不过,他渴望的却是人间所没有的。他有锦衣玉食,但是他渴望自由,他轻易拥有功名,但是他渴望有真正的事业,他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是他想要的女人,一个嫁入深宫,一个早夭。
是的,上天本来就是不公平的。他把每个人最想得到的东西都打了个五折,问题是,你能不能接受这个打完折的结果?有的人接受了,于是现世安稳,有的人无法接受,于是凄清一生。
就如同贾宝玉,其实在大观园那会儿,他也不是不喜欢薛宝钗,也曾经有过一时半刻倾慕宝钗的豁达、才华,以及丰润的外形。当黛玉香消玉殒了,他娶了宝钗,这状况不是极差的了。然而过了一段时间,他也算是明白,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所谓的“意”是指什么?无非就是一点对于生活的、爱情的、发自内心的要求罢了。尽管很多人告诉你,别向生活要求什么,它给你什么,你就接受什么吧。因为即使你反抗了,不满了,也是没有用的。不过,这世界之所以显得不那么枯燥,不那么让人一看就不想活下去,正是因为还有不少痴人——他们做着看起来不切实际的梦,为一些流水落花的事情悲伤,把世俗的人艳羡的一切抛在脑后,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黛玉死了,他不能因为她死了,就去将就这个没有她的世界;世界脏了,他不能因为这无法逆转就屈就接受世界的这个模样。尽管也许谁都逃不出生活,但是至少,至少我们可以长存叛逃之心。在一次次清泪尽、纸灰起的日子里,假想自己是一缕烟,离开这个荒谬的、短暂的、而又蛮横的世界。
纳兰也是一样。他比贾宝玉更真实,他早已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男子——一个生长在富贵之家,却别有心境的男子。
一直觉得纳兰有句无篇,每阙词都只有这么一两句的点睛,但是偏偏这一两句不可或缺,而且无法复制。这阙词是个例外,也许是悼亡的那天,看见了她的坟墓,又真切地感受到了冰冷的死亡的重量。于是旧恨新仇堆积到了一起,这次的眼泪和怀念都别有分量。
这种遗憾的痛苦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本来以为可以忘掉的,跟自己说了一千次,淡定点,会过去的,但是那些往事就这样在我以为已经淡忘的时候突然跳出来,尖锐地、猝不及防地刺伤我。那心脏瞬间的麻木,让我觉得生的一切意义都淡去了。我甚至想到去死,你明白吗?因为每一个这样的时刻,我都在想,会不会这一辈子我都得活在这样的疼痛里了?是不是这一辈子我都得活在这样的后悔和遗憾里了?不经过的人根本不知道这种宛若凌迟的痛究竟有多痛。他们以为日子不就是这样么?总有这样那样的伤心事,其实不是的。我简直不能承受,我真想忘记这些,又怕忘记了之后只剩下空虚,于是就在这不能承受的悔恨与痛苦之间游荡挣扎,我再也找不回你了。你知道吗?当我每次告诉自己一次这个事实的时候,眼泪就是这样毫无预警地掉下来,你相信吗?你一定不相信吧。
现在这个节气,刚好是夜半雨歇,枝头上的雨滴,打在树梢上,打在阶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个天气适合葬花,因为这满地都是残红,想一想,已经过去三年了。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我已经整整三年没有你的陪伴了,曾经想都不敢想的,我还以为我们的感情会地老天荒呢!真是可笑,结果雨还是这样的雨,而我们早就阴阳永隔了。更令我不敢想象的是,三年了,我竟然都还没有习惯失去你的事实——老天啊,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我无数次地梦见你,梦见你的时候那么逼真,我甚至以为那个有你的世界才是真实的,然而醒来才发现枕边是空的。我宁可相信这是一场噩梦,但是一次次醒来,都是徒劳,如果是梦,早该醒了,告诉我,如果是梦,什么时候才会醒?
可能是我太低估了生活的分量,对你到底还是不够好。我知道我总是伤你的心,我总是那么孩子气,我知道的。因此你可能会觉得,回人间有什么好的?有什么意思?还不如阴阳两隔,永不相见呢,就把这些愁也好,恨也好,情也好,都埋在这里吧。算了,无知无觉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我就恨我逃不脱这爱恨痴缠。我们曾经约定好,我为你簪一辈子的花,我还在原地等待,而你轻轻松松地就抛弃了这个约定,也好,也好。
可是,我多么想知道你现在过得好不好?如果黄泉也可以送信的话,我也好知道这些年来,你在那边的喜与悲,有没有有人陪你度过?尽管我会嫉妒,我会伤心,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够不要那么孤单,有人陪着你,照顾你,也是好的。那样的话,即使我夜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听着琴声,想念你,也是心甘情愿的了。也曾想结一个他生知己,又怕两个人福薄,又欠了彼此的岁月。那么未来的残生又该如何度过,唉,我眼泪都流干了,眼前的纸灰轻轻飘荡,应该会把我满腹的思念带给你吧?
这一阕词,字字血泪,又充斥着无可名状的失落和感伤。她死了,他也爱她。这是属于纳兰别有的一番情思,尽管纳兰后来也娶了关氏,也有侧室严氏,甚至后来当他三十岁的时候遇见了沈氏。一介公子哥,又是地位高高在上,难免的。但是他到底很快就死了,他的词里说:“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也许就是这一种零余者或者是局外人的感伤,令他不同于常人吧。
爱情在我们年少的时候,之所以难能可贵,是因为,我们曾经以为我们的相遇、相爱是注定的,一生一世的,不可替代的。我们爱的是这样一个人,只是他。这样单纯美好傻气的理想主义,关于爱情的信仰,也许真的只有那么短的时间才有。
曾经有人写过这么一篇文章,其中有一段说到:
所以,少不更事的时候,我们总以为只有某个特定的对象才能给我们带来这一切,只有他们才能给我们幸福感。而后长大了我们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好女人多的是,何必呢。”我无数次地听见这句话。这就是所谓的成熟吧。
这一切,也很美好。但这不是我想象中的爱情。
就像我那个倔强的困惑,如果不存在将就凑合的心理考量,如果每个人都是固执的完美主义者,那么怎么可能你喜欢的人也正好喜欢你呢?但是,一旦喜欢,那便是雷打不动的定格。爱情所投射的对象本身基本不会产生多少重大的变化,除非她人品突变,性格突变,样貌突变,而这一切绝对是小概率事件。爱情对象在那里,那么爱情本身便随之恒定。她不喜欢我,那么我也就不喜欢她了,这作何道理?我喜欢的是她这个人,而不是“她可能喜欢我”“我们可以像情侣一样生活”这种期盼。
所以真正着眼于对象本身的爱情——我不敢说这是真正的爱情,但这是我理解的爱情——是这样的:她不认识我,我会喜欢她;我们点头相交,我会喜欢她;她拒绝我,我会喜欢她;她反复拒绝我,我还是喜欢她;她不回我信,不听我电话,不回我短信,我还是喜欢她;她和别的男人谈恋爱,我还是喜欢她;她和别的男人上床,我还是喜欢她;她和别的男人结婚,我还是喜欢她;她死了,我还是喜欢她。
因为我喜欢的是她本人,她本人不变,感情就不会也没有理由变。这一切都不会随着她对我的态度、她自身的选择而变化。
但是,这有什么用呢?
“我想学哲学,我想学艺术。”“学这些有什么用呢,能当饭吃吗?”
“我就是喜欢她。”“她又不喜欢你,有什么用呢?”
“这个社会为什么这么不公平?”“这个社会就这样,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是的,有什么用呢。我们每当面临内心的召唤的时候,这个问句都会鬼魅般如影随形。有时甚至不用父母亲友耳提面命,我们自己就习惯性地自问自责: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
那要是追问到底,我们生于世间,百年来往,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生命是有意义的,那么我们内心的召唤就是有意义的。午夜梦回想到她时那满心酸楚难言的悸动,铺开信纸秉笔夜书时那字斟句酌的计较,经年再见面对佳人时那喷薄欲出的情意,这一切都是爱情原本的意义所在,这一切都是生命本身赋予的。
这有什么用?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
我们年轻时那些美丽的梦,它们往往敌不过这坚硬的世界,我们要将就,我们要放弃,我们要隐忍。比如爱情,谁年少时没有些洁白的向往。但我们敌不过现实的无奈、父母的唠叨、亲朋的压力,甚至敌不过我们自己本身内心的虚弱和不耐烦。然后我们就将其掩埋,扭头它寻,只有等到回首前尘时才泪满衣襟。
我知道,很多人笑我幼稚。就连身边很好的朋友也常常对我说:“我保证,若干年之后你就不这样想了。”当然了,他们一再看着我过了若干年,还是一如既往地这么幼稚。这算幼稚吗?我只是觉得大家的理解不同罢了。
所谓的幼稚,就是爱上一个人,不为任何理由,就是喜欢自己喜欢的,无视那些有用的,不管是功名还是别人的崇拜。
这样的幼稚,是大观园里的贾宝玉,是大漠边孤身一人的纳兰,也是曾经某一个时刻的自己,但是怎么办,我们总是在不断的寻找中不断地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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