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江西诗派为宋诗典范的鼓吹者方回,在《灜奎律髓》中倡导“一祖三宗”之说,所谓“一祖”为杜甫,“三宗”是黄庭坚、陈师道和陈与义。陈师道作诗凭学力专精,看似拙朴,但字句的锤炼功夫远过于黄庭坚,其“后山体”诗与黄庭坚的“山谷体”诗并称,是典型的宋诗。陈与义才情颇高,能参透各家而融会贯通,他作诗并不株守江西诗派的成规,能以简洁去繁缛,以浑厚代尖新,创造出“简斋体”诗的新风格。宋诗的趋于老境美,除了瘦硬通神外,还在于能以拙朴取胜和意境风格的浑厚。
陈师道(1053—1101),字履常,一字无己,号后山居士,徐州彭城(今江苏徐州)人。他一生以清贫自守,绝意科举,早年受知于曾巩,后入苏轼之门,为“苏门六君子”之一。元祐初,他由苏轼等人举荐为徐州教授,后官秘书省正字,但其《答东坡》诗说:“平生一瓣香,敬为曾南丰。”他文师曾巩而诗学黄庭坚,其《赠鲁直》诗云:“陈诗传笔意,愿列弟子行。”他在《答秦观书》中说:“仆于诗初无诗法,然少好之,老而不厌,数以千计,及一见黄豫章,尽焚其稿而学焉。”可见他对黄庭坚山谷体诗的崇拜。
关于陈师道,黄庭坚在《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里说:“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温饱未,西风吹泪古藤州。”形象地道出了陈师道作诗的专心苦吟和生活窘困。陈师道在《绝句》诗中也说:“此生精力尽于诗,末岁心存力已疲。不共卢、王争出手,却思陶、谢与同时。”他论诗标举“宁拙勿巧,宁朴勿华”,力求简省字句,屏却华辞丽藻。他的情感和心思都比黄庭坚深刻,因学山谷体的瘦硬,作诗非常辛苦。如《春怀示邻里》:
断墙著雨蜗成字,老屋无僧燕作家。剩欲出门追语笑,却嫌归鬓着尘沙。风翻蛛网开三面,雷动蜂窠趁两衙。屡失南邻春事约,只今容有未开花。
《夏日书事》:
花絮随风尽,欢娱过眼空。穷多诗有债,愁极酒无功。家在斜阳下,人归满月中。肝肠浑欲破,魂梦更无穷。
不仅人穷苦,作诗亦很辛苦,诗成后的去取也极严峻。史称陈师道作诗稍不中意辄焚去,用功一生,仅保留下来七百六十五篇诗,都是费尽心血的产物。陈师道作诗既无意于华采,又不能驰骋才气,只能以拙朴取胜了,剥落浮华色相,平平淡淡才是真。
追求瘦硬通神是宋人造平淡的一种方式,可同是追求“瘦硬”风格,黄、陈却有些不一样。如果说山谷体是疏影横斜,尚有暗香浮动;那么后山体则是枯枝槎枒,只见瘦骨崚嶒了。不过,陈师道只要不是一味地以简缩字句为工,较为放松些,就可以写出极朴挚的诗来,如《绝句四首》其四:
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
好书很快就读完,好友不常来,人生难得几开怀,诗中所讲的道理为作者的亲身感受,故说得无丝毫枯涩处。再如《示三子》:
去远即相忘,归近不可忍。儿女已在眼,眉目略不省。喜极不得语,泪尽方一哂。了知不是梦,忽忽心未稳。
用最质朴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句简语拙而味永,有一种朴拙之美。陈师道后山体的五言之佳者,往往以拙为工,朴素自然,故瘦而有骨,学老杜而得其神髓。这是刻苦掌握写诗技巧后,返璞归真所呈现出来的化巧为拙的诗歌境界。情真意切,不矫揉造作,不故作文饰,达到了“至情无文”的境地,这样的诗歌就非黄庭坚的山谷体诗可比了。
陈与义(1090—1138),字去非,号简斋,洛阳(今河南洛阳)人。他一生经历北宋末、南宋初两个阶段,早年以《墨梅》诗见赏于宋徽宗,遂登册府掌符玺,曾任太学博士等职。南渡后,陈与义历任吏部侍郎、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参知政事等重要职务,在诗人中最为显达。宋高宗最爱其《怀天经智老因访之》里的“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一联。陈与义的诗歌创作可以南渡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前期多表现个人生活情趣的写怀、咏物之作;南渡之后,因国破家亡,颠沛流离,他对学杜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写了不少寄托遥深的浑厚诗篇。因他天分绝高,作诗又工于变化,故能独辟蹊径,自成一家。
在前期诗歌创作中,陈与义受黄庭坚、陈师道的影响较为明显,如重视句法,造语凝练;但他的诗句比较流动自然,善于在闲淡处取神。他的一些流连光景之作,题材虽小,但对自然景物的观察较细致,用白描手法写平常的自然景物而饶有情趣。他的诗虽精警不及黄庭坚,锻炼不及陈师道,但意境、情韵却胜过他们,展露出善于捕捉瞬间感觉印象的作诗天分。如《春日二首》其一:
朝来庭树有鸣禽,红绿扶春上远林。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
《中牟道中二首》其二:
杨柳招人不待媒,蜻蜓近马忽相猜。如何得与凉风约,不共沙尘一并来。
用简洁的白描手法描绘景物,很少用典故和比喻,常常是直接追摹观察景物所获得的突出印象。似乎是脱口而出,浅语入妙,故能以简洁扫繁缛、去典涩,为当时的诗坛增添了新鲜的气息。这对后来的杨万里等人是有影响的。
南渡之后,经历国破家亡的颠沛流离,陈与义对杜甫诗有了更深的领会,为杜诗的苍凉悲壮所感染。其《正月十二日自房州城遇虏至》说:“但恨平生意,轻了少陵诗。”此后,他作诗由黄、陈上溯杜甫,学杜诗那种直面社会现实的感慨遥深,能“以雄浑代尖巧”。如《登岳阳楼二首》(其一):
洞庭之东江水西,帘旌不动夕阳迟。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苍波无限悲!
《伤春》:
庙堂无策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烽。初怪上都闻战马,岂知穷海看飞龙。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稍喜长沙向延阁,疲兵敢犯犬羊锋。
前一首写避乱流寓他乡时登楼的感慨,学杜甫的沉郁风格,情思悲壮,意境宏深;后一首批评朝廷平戎无策,歌颂奋起抗敌军民的英勇,慷慨激越而气格雄浑。
陈与义后期诗歌创作意味极为浑厚,风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即使是写景咏物之作,也常寓有深沉的家国之思。如《雨中再赋海山楼诗》:
百尺阑干横海立,一生襟抱与山开。岸边天影随潮入,楼上春容带雨来。慷慨赋诗还自恨,徘徊舒啸却生哀。灭胡猛士今安有?非复当年单父台。
写登楼所见的景色及感慨,雄浑悲壮而遗恨茫茫。再如《牡丹》:
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
虽是咏花之作,却从十年前的国土沦陷入笔,慨叹路途迢遥,无法回故乡洛阳看牡丹,其感情和意境之深厚,远非早年的流连光景之作可比。在陈与义的后期创作中,比较接近杜甫的是七言律诗,他取法杜诗“篇终接混茫”的规模宏大,诗的对仗已不完全注重字面的工稳精巧,而更着重于上下句之间气脉的内在联系,使全诗的意境更加圆融。这种气格遒上、思力沉挚的简斋体诗,已突破了黄、陈瘦硬诗风的局限,形成了浑厚自然的独特艺术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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