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云: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内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内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蝶恋花》
每当我散步在小区的亭桥流水边,听到鸟鸣声,看到枝头青涩的杏子,便会不由自主想起苏东坡的这首《蝶恋花》。脑海中就会呈现出这样的一幅生动画面:
在杏花烟雨的江南水乡,时值暮春时节,一个白墙黛瓦的临水人家,院落内生机盎然。落英缤纷的小径上,枝头挂满了青杏的累累果实。几只旧时堂前相识的老燕,在头顶飞来飞去。它们时而呢喃细语,时而忙着衔泥筑巢。庭院中,一湾绿水,碧波荡漾,水中婀娜着几株莲荷,鱼翔浅底,鸳鸯在水中相对沐红衣。岸边的垂柳在风中袅娜,枝上的柳絮随风飘去,它带给人们一个讯息,春就要尽了。然而,庭院内,连绵的芳草离离直铺远方,舒展着无限的生机。
院落的一角,紫藤花下,有一架秋千,一个曼妙的青春女子坐在秋千上摇荡。她一袭白衣素裙,缥缈若仙,云鬓斜簪一枝欲睡的海棠。她美目流盼,风流婉转,清脆欢快的笑声随风荡漾,飘到墙外行人的耳中,也荡漾在行人的心中。行人不由得停下脚步,他心旌摇荡,多情地忘记自己是个过客。忍不住想小扣门扉,甚至想偷窥墙内那倾城女子的芳容。
苏轼的诗词以豪放豁达著称于世。然而,这首《蝶恋花》却写得清新婉转,意趣盎然。起句“花褪残红青杏小”虽是惜春伤春之词,却写出了东坡先生的旷达。落花尽了,青杏却再生了;春去了,夏才会来临。
然而,下一句,他笔锋一转,转到“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此句与晏殊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取意于旧事物的失去,新事物的诞生,落花无可奈何地去了,燕子却飞回来了。“绿水人家绕”表明了事情发生的地点是一户殷实的江南水乡人家。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读到此句便会想起一个人,苏轼的侍妾王朝云。据说,王朝云是东坡先生谪居杭州时认识的。当时,王朝云是一歌妓,只有十二岁。一次苏轼和一群文友泛舟西湖,船上管弦乐响、歌舞升平。王朝云盛装艳抹,歌喉婉转,东坡对她印象颇为深刻。王朝云卸妆后,又偶遇东坡,一番素颜更是别有风味。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在众文友的邀请声中,苏轼即赋诗一首:“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席中有人听出了弦外之音,心领神会,暗中买下王朝云,送到苏府。从此,王朝云便跟随苏东坡,几经贬谪,直到终老。
据说,苏东坡最喜欢王朝云弹唱这首《蝶恋花》,每当王朝云唱到“枝上柳绵吹又少”时,便会泣不成声,竟不能唱完“天涯何处无芳草”一句。早年读此词,只肤浅地以为,王朝云只是伤春而已。时隔多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幡然醒悟到王朝云如此动容的原因。
当年,苏轼写此词的时候,结发妻子王弗已病逝多年。苏东坡为亡妻撰写千古第一悼亡词《江城子》,只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就催人泪下,让人无法相忘。他亲手在王弗的坟边栽种了三万株松柏,以寄哀思。试问,世间又有多少男子,会有苏子这般多情、这般深情?
王弗逝后,苏轼又续娶王弗的堂妹王闰之为妻。王闰之陪苏轼度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二十五年,一路风雨兼程、甘苦与共。在这二十五年中,苏轼宦海沉浮,可谓沧海桑田、饱经风霜。然而,王闰之还是先苏轼而去,让他再次痛断肝肠。他给王闰之写祭文,他“唯有同穴”才能还王闰之多年的相濡以沫的恩情。
苏轼一生多次被贬,在被贬惠州困顿疲乏时,众多侍妾皆纷纷离去,唯有王朝云侍陪。宦海的沉浮、人生的无常并没有击垮苏轼。如今,当我再读“枝上柳绵吹又少”时,仿佛看到了苏东坡尘满面、鬓染霜的沧桑容颜。
多少事欲说还休,拍遍栏杆竟无语。尽管人生如此困顿,苏东坡依旧不改“大江东去浪淘尽”的豪迈情怀。无可奈何春去也,本应伤春,可他转头却看到了芳草离离,翠绿连绵直通天际,充满无限生机的情景。
我想,王朝云每唱到此句不胜伤悲的原因何止是表面的伤春,她更多的是悲叹苏子坎坷的人生。苏子面临人生的低谷,仍能放声纵歌,正是他的旷达让王朝云心疼到骨髓、泣不成声。
词的下阕,婉转灵动,没有一句写笑声,我们却似乎听见了那个银铃般的愉悦的笑声。没有一句写那女子俏丽的容颜,我们却似乎看见了那个江南女子,裙袂飘飘,在秋千上轻盈的身姿,翩翩飘荡的身影。
那个墙外行人,“多情却被无情恼”的窘态已跃然在纸上,想敲门又不敢敲,怕惊扰了墙内的佳人。想看一眼佳人的芳容,无奈有围墙阻隔,左顾右盼,上蹿下跳,怎么也看不到。好在心灵的眼睛能穿越阻碍,它早已随着佳人的笑声,穿过厚厚的黛瓦白墙,寻觅佳人妩媚多姿的芳踪去了。
就在墙外过客心旌摇荡时,墙内佳人的笑声却消失了,无端地迷惘、烦恼了墙外行人的心绪。还没有来得及一睹芳容,她却连一个婉约的背影都没留下,就消失在一片葱茏的绿丛中。留下那缥缈难捉的笑声萦绕在墙外行人的心头,怎么能不叫人心生烦恼惆怅。
佳人杳去,蜡炬成灰,自古多情总被无情恼。也许,每个人都只是过客,没有谁可以陪伴谁从开始一直走到终点。
王朝云死后,苏轼终生不复听此曲,并且一直独居。“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尽管他旷达如此,饱经沧桑的他,却已经再也经不住任何的生离死别、悲欢离合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春去了还会再来,花谢了还会再开,人去了却再难回到从前。
穿越千年的时光,无论我们如何再寻当年东坡先生的足迹,也不会再有他当时的那般滋味。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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