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仲览:归去来兮,吾归何处
(元丰七年四月一日,余将自黄移汝,留别雪堂邻里二三君子。会李仲览自江东来别,遂书以遗之。)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满庭芳》
苏东坡离开黄州前往汝州,向雪堂的两三位邻居告别,恰好他的朋友李仲览受杨元素之托,邀请他前去汝州途中,顺道前往小聚。于是苏东坡就写了这首词赠与他。在这首词中,苏东坡通过向好朋友娓娓的叙事和抒情,抒发了他对人生失意、宦海浮沉的感慨,也表达了对黄州依依不舍的留恋之情。
归去吧归去,可是我到底应该归到何处?我的家乡远在万里之外的蜀地眉山呀。尽管我也有故乡情结,可是我这戴罪之身,怎有自由?我也想像陶渊明那样,弃官归隐,不为五斗米折腰,可是我却没有他那样的自由身。思归不得归,我有家不能回,只有随着命运漂泊。
算起来我来黄州已有五年了,恰好度过了两个闰年。当年在这里出生的孩子,能说一口流利的黄州话了,而我也把黄州当做是自己的第二故乡了。可此时,我又要奉命调离黄州,前往汝州。我的人生已过大半,将来的日子也不多了,尽管我十分期待能过上安定的生活,可是我的故乡回不去,这里也不可以再久留。
我的邻居们,你们知道我要远离此地,纷纷拿出祭祀用的鸡肉和猪肉,用美酒来款待我,这份情意我怎能相忘?在这临别之际,我想说些什么,可是能说些什么呢?人生就是这样四处奔走,好似织布的梭子一样难以停息。好在我前去的汝州,闲时可以观赏秋风中的洛水,你们无需惦记。我雪堂前的垂柳,也已初长成,请你们不要砍伐它柔弱的枝条,它会记得我居住在此地的美好时光。也请转告我那江南的父老,要不断为我晾晒所穿的蓑衣,因为我一定还会再回来。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这一句不过是苏轼的托辞。五年前因“乌台诗案”而谪居黄州的苏轼,奉命由黄州移居汝州。对于苏轼来说,这次从遥远的黄州调到汝州,虽然离京城近了,但是他犯官的身份并没有变,仍是担任一个“不得签书公事”的州团练副使。他的政治处境和实际地位,都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改变。所以当他即将离开黄州赴任汝州时,心情是极为矛盾复杂。如果说陶渊明的“归去来兮”是摆脱红尘枷锁后的悠然吟唱,那么此时的苏轼,只能慨叹自己飘荡无依、有家难归。
“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一个“苦”字,流露了苏子对人生漂泊无依的悲叹之情,以及对生命空自流逝的惋惜之情。人生苦短,可自己的生命就在这不断贬谪迁徙中蹉跎了;人生无再少,宦海沉浮,尝尽人生百味后,还当珍惜眼前的时光呀。
“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一个“坐”字表明光阴的虚度。可是在黄州五年,苏子虚度光阴了吗?不,没有,他没有虚度光阴。尽管朝廷里的群小们排挤他,尽管他的大宋帝国不信任他,但是在黄州这五年的孤寂生活中,他对《论语》和《周易》进行了注解,实现了人生不朽的价值。
人生无常,关键看一个人对待人生低谷的态度。有的人自怨自艾,埋怨命运的不公;有的人坦然面对,因为他们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道理。司马光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被迫下野十五年。在这十五年中,他没有沉沦发牢骚,而是积极面对。他和他的门生们,用十五年时间,沉潜内心,编著了我国第一部编年体通史《资治通鉴》。这就是不同的人生态度,决定了人生的高度。
“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这一句则体现了作者与黄州父老之间纯朴的情谊,以及依依惜别的情怀。此句让人想起陆游的《游山西村》: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当年陆游是抗金的主战派,所以在朝堂之上屡遭排挤打击,晚年的他隐居在山阴的山西村。那里人们的淳朴友情给失意的诗人带来温暖。同样,苏子被贬谪黄州后,是那里的山野乡亲,陪苏子度过了悲苦失意时光。在几年的相处过程中,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情!
面对乡亲们的热情挽留,苏轼能说些什么呢?他只能感慨:“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他告诉乡亲们,人生如梭,自己也想留在黄州,可是自己是朝廷的命官,而且还是一名戴罪的犯官,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只能奉旨执行。
为了劝慰真挚纯朴的乡亲们,他转而用旷达的心态面对前途。他说:“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他用这番话劝慰乡亲们,自己去汝州可以生活得很闲适,秋天到时,可以闲看洛水清波的美景。
劝慰过友人后,难道没有什么要嘱托的话吗?有。苏子说:“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他请黄州的父老们,帮自己照看好门前的细柳,这些细柳见证了他和黄州朋友们的深厚友情。“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言外之意显然是:自己有朝一日还要重返故地,重温这段难忘的生活。
苏子的这些临行交代,越是琐碎越能表现出他对黄州的感情。“渔蓑”在诗词中往往指隐逸江湖,过一种平静自由的生活。陆游在《鹊桥仙》里说:“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夫。”表达的就是归隐之情。苏轼在这里虽然没有说自己留恋黄州,舍不得离开,实际上归隐之意已充溢于字里行间。
苏东坡一生南迁北徙、颠沛流离,虽说他笑看万里风光,但对多情的苏子而言,离愁别绪总让他萦绕心怀。可是苏东坡就是苏东坡,即便是再艰苦的岁月,他也能活得有滋有味;再浓的离愁别绪,他也能哀而不伤。他内心的修为旷达,让他对未知的前路永远充满遐想,永远处之泰然。
苏东坡在黄州时,蜀地僧人明操要回家乡去,苏东坡给他写诗送行说:
更厌劳生能几日,莫将归思扰衰年。
片云会得无心否,南北东西只一天。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人生南北东西,无论你身在何方,所见的都是同一个天空,共享的都是同一轮明月。无论你在哪,都可以把身处之地当做故乡。这首诗看似苏东坡在送友人,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生命有限,归思无穷。故乡与客居之地,虽然远隔千山万水,但是却同在一片天空下。
每个人都有一个家乡情结,尤其是漂泊在外的游子,故乡情结更为浓重。家乡的山和水,可以使流浪的心灵得到休憩,是我们的精神寄托,这一点就连旷达的苏子也难幸免,所以他说:“归去来兮,吾归何处?”是呀,对于在外难以归家的游子来说,故乡是遥不可及的梦。苏轼自出眉山以来,终身未能再回故乡。或许故乡是他梦中的“明月夜,短松冈”,是他心头的“不思量,自难忘”。但人生何处不相逢,大丈夫四海为家,埋骨又何须桑梓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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