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将严武送到绵阳,挥手告别后,成都却发生了件大事。
剑南兵马使徐知道眼瞅着严武不在,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趁着成都空虚,竟然就在七月起兵造反,把严武的职位全加到自己身上,又派兵把剑阁守住,阻断中原入川的要道,不让援军进来,同时往西联络羌兵,以图增加战斗力。
这样一来,杜甫回不了成都,困在绵州;严武也出不了四川,困在巴州。幸亏高适当时担任蜀州刺史,立即发兵,击溃了徐知道的杂牌军。徐知道的部将李忠厚一看情况不妙,为了自保,就杀死了徐知道。但他和花敬定一样,自以为有功,在成都大肆杀戮依附过徐知道的军民,竟在满座谈笑之中,推杯换盏之间,一面奏着笙箫,一面用刑具杀人,直到血满长街。整个成都风云变色,百姓掩面痛哭。
四川一时陷入混乱之中。
杜甫在绵州听到这个消息,心急如焚,得不到草堂里家人的消息,又回不了成都,刚好梓州刺史李使君相邀,就往东来到梓州。
然而,徐知道的叛乱,影响很深远,梓州一带也很混乱。当杜甫奔赴梓州时,单人匹马走在山道上,看着天色渐晚,千山万水被晚霞染成赤红,黑暗的密林中群鸟乱叫,心里就开始惊慌。他慌的不是马匹受惊,堕落山崖,而是怕乱草中有强盗埋伏,若是忽然张弓射出一箭来,真让人猝不及防。这让他不由想到了开元年间,天下太平,走再远的路,也不必携带兵器。而如今呢,听说沿途强盗极多,大白天就做些杀人越货的勾当。可又有谁是天生做强盗的呢,那些手持长弓的贼人,原本是官军,是徐知道麾下的弓弩手,如今主将被杀,他们迫于生计才走上这条道的。
杜甫知道,这些年文官享乐,武官嚣张,百姓的税负不断加重,忍无可忍后,就铤而走险。军官叛乱,百姓造反,烧杀抢掠之事,时有发生。官军平叛之后,有功劳没纪律,也烧杀抢掠。外加吐蕃正虎视眈眈,四川的局面就越来越坏。
杜甫在嘉陵江畔,远离家人,身边也没什么朋友,心里非常寂寞。有时候对着寒江,往东遥望,长风吹着落叶,寒烟笼着江水,想到自己年老体衰,还在为生计奔波,活得毫无意义。于是,他很想买条船,从嘉陵江出发,一路往东,然后北上,去长安寻求机会,去洛阳回归故里,都强过老死在蜀中。
高适控制了成都,局势渐渐稳定。照理说,杜甫应该回成都,与家人团聚。而高适作为老朋友,肯定会资助他的生活。想当初,杜甫刚到四川,就曾给担任彭州刺史的高适写信要求帮助,言语之间,是老朋友才有的率直。高适邀请他去蜀州,并游览了蜀州名胜。段子璋叛乱时,高适代理成都尹两个月,也曾来到草堂,与杜甫开怀畅饮。
然而,这次杜甫却没有回成都,到了秋天,还将家人都接到梓州,这是非常奇怪的。
原来,杜甫这些年在成都,对川蜀地理非常熟悉。他又是好论天下大事的,难免会对高适指手画脚。
为此,我们大可设想这样一个场景。
那回高适在王抡的陪同下,来到草堂。好友相见,当然分外高兴。酒酣耳热后,杜甫就说:“达夫兄,当年我说你当十年幕府,必然能做帅才,如今果然应验啊。剑南是我大唐西边门户,又沃野千里,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而咱们西边的吐蕃,虽然经过和亲,成了大唐的外甥国,却一直有侵略中原的野心,不可不防啊。”
高适说:“不错。”
杜甫说得激动起来:“而吐蕃要想进犯,必然要突破川蜀西部的松州、维州、保州,所以应该加强这里的驻防。戍卒和粮草,都应该增加。”
高适听到这里,却大摇其头。
“不对,不对,子美,你可知道,这三州境内有一道岷山,高插云霄,终年白雪覆盖,山高路险,人马极难通过,更不用说运送粮草物资了。吐蕃人怎么会从那里过?子美啊,你想想看,要是在那儿驻军,粮草运送十分艰难,真是劳民伤财啊。”
杜甫一听就有些急眼,忙又争辩了几句。
“万一吐蕃从那里进攻呢?”
高适有些不耐烦了,就挥了挥手说:“那三州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有目前的戍卒镇守,就算吐蕃进犯,也尽可应付了。”
杜甫多喝了点酒,加上眼前的是好朋友,言语就不客气了。他冷笑道:“军国大事,岂可儿戏?”
高适也冷笑:“军国大事,岂是腐儒能知道呢?”
旁边的王抡一看两人表情不对,赶紧打圆场:“二位,二位,多年不见,谈论什么军国大事,喝酒,喝酒!”
于是话题转为谈论诗文,高适、杜甫都是大诗人,当然互相佩服,很有共鸣,气氛顿时和谐了。然而,杜甫却失望了。他本希望在高适麾下做个谋士,一同经邦济世,但现在看来,也是没有机会了。他觉得高适不能赏识他,那就算能给他肥肉大酒,也不过是酒肉朋友。这不是杜甫想要的。
当然,这只是设想,或许并非真实。然而,有一点是肯定的,现在高适做了成都尹兼西川节度使,而杜甫却不回成都,留在了梓州。幸好梓州刺史章彝是严武部下,虽然为人凶悍,但对杜甫不错,时时照顾他。杜甫陪他赴宴,打猎,游山玩水,小心地侍奉着,换取一点生活的资费。
763年正月,唐军在河北战场上连连得胜。此前,史思明已被儿子史朝义杀死,而史朝义现在败走广阳,眼看着没了前途,心灰意冷,就在一棵树上吊死了,其部将一看,也都纷纷投降,延续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乱终于宣告平息。
当杜甫在梓州听到这个好消息,真是欣喜若狂,走笔写下一首极快乐的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这时,杜甫已经动了回洛阳的心思了,然而他没有旅费,所以继续在梓州等待机会。
天下的局势并没有随着安史之乱的平息而好转。事情正如杜甫所预料,回纥、吐蕃,趁着唐朝混乱,都想浑水摸鱼。就在763年初,吐蕃大举进犯,到了七月,将唐朝边境的各州,从北到南全都占领,并一路往东,于十月进入长安,将府库一抢而空。代宗仓皇之中,带领百官,狼狈地逃往陕州(今河南三门峡),而百姓也四处奔走。长安第二次陷落了。
高适在吐蕃进攻长安之前,本打算围魏救赵,进攻吐蕃南境,以解长安之危。不料打草惊蛇,吐蕃看准了虚实,十月,直扑防守稀松的松州,高适猝不及防,仓促应战,结果损兵折将,连连败退,十二月时,已丢失了松州、维州、保州,还有西山城,让成都大受震动。
杜甫听到这些消息,无比焦愁,写下几首苍凉悲壮的诗。
十月时,他听说松州被围,写了《警急》,希望高适凭借雄才大略,可以一举解围。当他听到松州失守,就写了《王命》,认为高适御敌无能,希望朝廷速派严武来。此后看到高适四处征兵,前往防守,又写了《征夫》,表现蜀中百姓的痛苦。
河北沧州名人植物园的高适雕像
十室几人在,千山空自多。
路衢(qú)唯见哭,城市不闻歌。
漂梗无安地,衔枚有荷戈。
官军未通蜀,吾道竟如何。
诗中说,征夫阵亡者那么多,十户之中,没有几人存活。而蜀中有千座高山,有险而不能守,到底是谁的过错?言下之意,当然是在谴责高适。又说,如今我走在路上,到处听得到哭声,听不到歌声,可见百姓之苦。杜甫感觉自己像桃木偶一样,从长安漂到秦州,从秦州漂到成都,却没有一个平安居所,处处兵荒马乱,现在官军还没能到蜀地来增援,我又能到哪里去呢?
此时,他在阆(làng)州,受到阆州刺史的礼遇,代笔写了一份给皇帝的奏章,在文章里,他直言不讳,给朝廷出主意:要想守住巴蜀,上策是派亲王来镇守,中策是派懂谋略的重臣前来。而这个重臣,在杜甫心目中,显然就是严武。毫无疑问,当高适得到这个消息,内心自然是别扭的。
过了不久,在长安,大将郭子仪又一次力挽狂澜。他此前受奸人诬陷,被剥夺了官职,现在国难当头,他仓促受命,手里没一点军队,只好在秦岭一带收集散兵数千人,白天击鼓张旗,晚上多处燃火,用疑兵之计,让盘踞长安的吐蕃人没日没夜地担惊受怕。吐蕃人认为,郭子仪是天下名将,肯定有阴谋,又想,自己这回已抢够了,占着长安也没用,于是没过几天,就撤兵西去。十二月,代宗才回到了满目疮痍的长安。
外患暂时得到遏制。但杜甫更想离开梓州,要么回洛阳,要么去江南,总之,留在川蜀毫无意义。在章彝的筹划下,他凑足了旅费,于764春天来到阆州,准备从阆水入嘉陵江,到渝州(今重庆)再沿江东下。
正当他收拾好行装,准备出发,又一个消息传来。高适被召回朝廷,任刑部侍郎。而严武重新来到成都,担任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主持川蜀地区的防御。严武一到成都,立即写信,希望杜甫回去。
杜甫一听,欣喜之极,马上放弃东去的打算,带领家人回到了成都草堂。
而他和高适之间,难免出现了裂痕。从此之后,高适再没有给杜甫写过诗。杜甫倒写过几首诗去解释,但也没有收到回应。一年后,高适去世,杜甫想到了他们一生的交往,心中痛苦不已。
明代杜堇所绘《东山宴饮》
画中三人饮酒,其中一人为杜甫,旁有侍童执酒壶。杜甫在梓州通泉写作《陪王侍御同登东山最高顶,宴姚通泉,晚携酒泛江》一诗,当中有“东山高顶罗珍羞,下顾城郭销我忧。清江白日落欲尽,复携美人登彩舟”之句,正是此画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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