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一个夜晚,杜甫借着星月的微光,驾着马车,拖家带口,踩着被冻硬的道路,向同谷县进发了。他当初留在秦州,是希望国家平定战乱后,皇帝会召回旧臣,那他还有机会重回长安。但现在他迫于生计,不得不往南走,投奔同谷,离长安越来越远了。
刚出秦州时,道路还算平整,而一到赤谷,旅途就显出它的险恶来。抬眼看去,只见乱石阻道,山深林密,寒风刺骨,人马同时饥饿,而四周又荒无人烟,到哪里去找吃的呢?孩子们饿得哭起来,让杜甫听得心烦,不由感叹起身世悲凉来。他已年近半百,一无所成,想落叶归根都不行,还受着贫病交加、颠沛流离的罪。
再往前走,就到了铁堂峡(今属甘肃天水,是由陇入川要道)。起初道路狭窄,走不多时,眼前宽敞如堂屋,石壁都是铁青的。
“铁堂峡,真是名符其实啊。”
杜甫发着感慨,希望增加一点旅途的愉快。但山风穿峡而过,让人站立不稳,唇齿冻得冰凉,哪里还有心思去观赏风景呢?山路起伏曲折,有时走到高处,似乎能摸着天,碰到山顶的常年积雪;有时又下到谷底,要穿过浓密的竹丛,从山涧里的坚冰上走过,几乎把马骨都冻伤了,所以他们行进得十分缓慢。
可就算在这样的处境中,杜甫对国事民生也还是念念不忘。经过山中的盐井时,看到草木被熏得苍白,只有一股青烟从盐井中升起。这是盐民在煮盐。他就觉得新奇,歇息时就和盐民们聊些闲天。
盐民说:“我们这儿的盐,颜色白,味道香,算得上是独一份儿。”
杜甫听了也高兴:“那你们的收成怎么样?”
盐民一听,表情就黯淡下去。“我们是替官家制盐,这些盐按官价,是一斗三百文。可商人转手一卖,一斗六百文,获得一倍的利润。我们只挣几个辛苦钱,连盐都吃不起,还谈什么收成。”
杜甫也知道,这些年物价飞涨,但真没想到,居然能涨到这种地步。他分明记得,天宝年间,盐价是每斗十文的,如今涨了六十倍,老百姓还怎么生活呢?
但杜甫又有什么办法,只能叹息一番,继续上路。这样走了十来天,就到了十一月初,经过寒峡时,气温更低,他们感觉到身上衣服的单薄,孩子们难免抱怨。
杜甫就说:“想想那些当兵的吧,扛着刀戟,顶风冒雪,不知什么时候就丧了命。咱们一辈子免兵役,这趟路虽然难走,但总胜过上战场吧。”
话虽这样说,但旅途艰辛,难免让人觉得凄凉。所以当他们到了法镜寺(位于甘肃西和县北),看到那儿的美景,心境就难得地愉悦了一会儿。
寺院外种满翠竹,新雨一过,就洗得碧绿鲜净。四周那样安静,竹叶轻轻飘落,伴有丝竹之声。溪水曲折环绕,淙淙不绝。松林含着雨,化作轻盈的白雾,遮住通红的朝阳,四周朦朦胧胧,都有别样的趣味。而法镜寺即便在战乱中,依然光灿鲜明,梵音不绝,让人心灵安静。
杜甫将家人安顿好,独自拄着拐杖,早晨走进山里,正午才出来,耳中灌满了杜鹃的啼声,感觉到一丝轻松。
他们停歇了一阵子,又得出发了。而这山路越往南走,就越是艰险。在青阳峡,他感觉溪对岸的巨石,几乎要滚落到他们头上来。而那里的山峰,似乎比华山、崆峒山还要高,还要险。当他们途经凿满石龛的岩壁时,居然还有猛兽出没,让他们心惊胆战。
熊罴咆我东,虎豹号我西。
我后鬼长啸,我前狨又啼。
——《石龛》
在这样的地方,他们很希望遇到人,借以壮一壮胆。果然,他们在一个竹林茂密的地方,遇到一些村民。他们错落地分布在高山上,一边砍竹子,一边大声地哭泣。
杜甫就问一个路边人:“你们为什么痛哭啊?”
那人回答:“我们砍的竹子,都是拿来做箭杆的。现在战事吃紧,上头催我们也催得急。你瞧瞧,这满山的竹子,但凡是竿子直的,都被砍光了。现在我们交不了差,所以一伤心,就哭了。”
杜甫难免又牵挂起东边的战乱来,就在悲伤中翻过积草岭,走过泥功山下泥泞不堪的道路,他们一行人一个个滚成了泥人,才来到凤凰台。过了这儿,就是同谷县了。
杜甫一行在凤凰台下休息。杜甫观赏着四处的风景,又从“凤凰”两字展开了联想。
这高山上,兴许有一只失去母亲的雏凤,饿得啾啾叫。那他就甘愿牺牲自己,把心当作“竹实”,把血当作“醴泉”,喂养这只瑞鸟。一旦它长大了,展翅高翔,口衔瑞图,飞入长安,完成中兴大业,就能洗去天下苍生的忧愁了。
怀着激励心志的美好理想,杜甫一行人终于到达同谷。可令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位县宰不但没来接待,连一点资助都没提供。信里说的什么山药啊,蜂蜜啊,冬笋啊,全成了泡影。
杜甫本来是满怀希望来投奔的,现在却扑了个空,沮丧之情可想而知。这县宰估计是个小人,仰慕杜甫的名声,就写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其实只是客套话,漂亮话,类似于满大街对人说:“有空到我们家吃饭。”
没想到杜甫性情淳朴,居然真的携妻带子,跨越群山,来到了同谷。县宰当然十分意外,可又无心救济,就只好玩了失踪。
这回,杜甫真是焦头烂额,苦不堪言。他在同谷没有亲友,又能怎么办呢?他东打听,西打听,终于租了个便宜的破房子,好歹暂时安置下来了。这破房子在哪儿呢?同谷县十公里外有个飞龙峡,飞龙峡下有个飞龙瀑,飞龙瀑旁有个凤凰台,凤凰台下有个凤凰村。他的破房子就在凤凰村。光听听这些地名,不是万丈深渊,就是悬崖峭壁,适合观光猎奇,但哪里适合种植庄稼呢?没有粮食,又怎么适合穷困潦倒的杜甫一家居住呢?
但杜甫往四周一看,觉得景色清幽,远离尘嚣,似乎也适合隐居。那么,既来之,则安之,兴许日子还能有起色呢。他内心里,或许还期待着那县宰只是临时出门,过两天就回来了。
然而,他没等来县宰,却等来了狂风暴雪。他们全家就在严冬时节断了粮。杜甫没有办法,顶着风雪,走到山谷里去,拾捡橡果、栗子,又去雪地里挖黄精。他披头散发,没心思整理,身上的衣服又破又小,扯了又扯,还是遮不住小腿,皮肤就被冻裂了,手脚全都冻麻了。可就算这样,他还是时常两手空空地回来,远远地就听到屋子里家人饿得呻吟,心里就别提有多难过了。
邻居们看到他们的痛苦,也都深感惆怅,可大家都困难,除了偶尔送点腌菜、山药,又能帮什么忙呢?山谷里还住着杜甫的旧相识,是一位贫寒的儒生,偶尔与他谈起长安时的往事,尤其是献“三大赋”时的光荣。杜甫悲哀极了,感叹说:“男子汉大丈夫,还没建功立业,成就不朽名声,就已经年老了。唉,老就老了吧,还又饥又饿,走了三年的荒山道。我这辈子,唉——”
其实,他在这一年,生活虽陷入绝境,但他的创作却达到了巅峰,“三吏三别”、在秦州写的感怀诗和山水诗,都是诗歌史上的佳作。
但诗歌并不能充当食粮,于是,他们住不到一个月,于十二月一日,又整理好行装,黯然出发,走向成都。这一路上,他们的艰辛又超过上一回。毕竟,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连飞鸟猿猴,看着高入云霄的山壁心里都发憷,更何况是人呢?
但杜甫没有退路了,他们又花费了半个月,翻过木皮岭,渡过水会渡,走过飞仙阁和龙门阁浮在云层里的栈道,穿过巍峨的剑门关,最后双脚发抖地爬上鹿头山,放眼一望,终于看到一片平整的沃野。
富庶又和平的成都,终于到了。
那么,等待杜甫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呢?
明代黄向坚所绘《剑门图》
杜甫从同谷到成都,途经剑门关,写作《剑门》一诗,描绘雄关层嶂,当中有“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的诗句,可与此画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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