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字少游,一字太虚,扬州高邮(今江苏高邮)人,别号邗沟居士、淮海居士,他在兄弟中排行第七,所以又称“秦七”。他生于北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卒于哲宗元符三年(1100),享年五十二岁。
秦观出身小地主之家,十五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他与母亲和弟弟一起生活。他少年时代追慕郭子仪、杜牧的为人,曾苦读兵书,冀望能杀敌疆场,收复被辽人侵占的燕、云等地,还曾写过《郭子仪单骑见虏赋》,表达了对古代英雄人物的景仰。他后来一度到过湖州、杭州、润州、徐州、会稽等地,寻幽访古,度过了一段较长时间的漫游生活。他自幼喜爱读书,在家时也经常闭门不见客,以诗书自娱。
在秦观的一生中,对他影响最大的人是苏轼。苏轼这位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多面手大才子,曾给予秦观热情的提携和关怀。秦观很早就佩服苏轼的文章和人品,很想与之相识。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苏轼出任徐州知州,第二年(即元丰元年)夏天,秦观去京城应举,顺道前去徐州拜谒苏轼,两人相见甚欢。临别时,秦观仿效唐朝李白拜谒荆州长史韩朝宗的故事,特地写了一首诗给苏轼,表达自己的仰慕之情,其中有两句说:“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苏轼也作诗回赠,对秦观的才华极为赏识,看了秦观的《黄楼赋》,称赞他有屈原和宋玉一般的才华。但秦观在这年的进士考试中落榜,郁郁而归,在家闭门读书自遣,不时和苏轼、苏辙兄弟通书信,互致诗文。
元丰二年(1079),苏轼转任湖州知州,路过扬州,秦观得以与苏轼同游。他过吴江、湖州,并去会稽(今浙江绍兴)省亲,看望祖父和叔父。在此期间,秦观与会稽太守程师孟(字公辟)交往密切,程师孟安排秦观住在蓬莱阁,二人多有诗文唱和。直到岁末家书催归,秦观才依依不舍乘船北归。这时他因与歌妓相恋,写下脍炙人口的《满庭芳》(山抹微云)等词。
苏轼担心秦观因上一次应试不第就此消沉,又写信劝告他应当勉力科举,以便将来报效国家,于是秦观更加发愤攻读。然而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元丰五年(1082),秦观第二次进京应举,又名落孙山,他为此写了《画堂春》(落红铺径水平池)抒发失意不遇之感。苏轼为秦观的怀才不遇感到惋惜,元丰七年(1084),他去汝州上任,路过金陵时,向王安石力荐秦观的才学,希望王安石能够帮助揄扬。王安石读了秦观的诗文,也颇为激赏,认为秦观诗文清新俊逸,有六朝时代鲍照、谢灵运之风。得到这两位大人物的赏识,秦观重新萌发信心,在元丰八年(1085)第三次进京应试,终于考中进士,这时他已经三十七岁了,已不再有少年时候的豪气。
元丰八年正月,宋神宗驾崩。宋哲宗赵煦即位,年方十岁,因为年幼,由他的祖母高太后垂帘听政。第二年,改年号为元祐。高太后一向认为王安石的变法破坏祖制,祸害天下,所以她一旦大权独揽,便召回反对变法最坚决的司马光等人,全面清除王安石的新法。当时凡是支持变法的官员,都被称为“元丰党人”(也称“新党”),反对变法的一派,则被称为“元祐党人”(也称“旧党”),这两党之争,是北宋历史上著名的党争事件。秦观属于旧党,也被卷入了这场党争之中,从此颠沛流离,不得安宁。
考中进士后,秦观被任命为定海县主簿,但他没有到任,很快转授蔡州(今河南汝阳)教授,即州里的学官。这个职位待遇菲薄,他的生活比较清苦。据一些笔记、词话记载,秦观在蔡州,曾作《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赠营妓娄琬,作《南歌子》(玉漏迢迢尽)赠营妓陶心儿,并因此而受到苏轼、程颐等人的讥评。这些记载不一定可靠,而且无论如何,这并没有影响到秦观与苏轼的良好关系。
而这时朝中政局变幻剧烈,司马光死后,高太后仍继续推行反对变法的措施,反对新法的官员如文彦博、吕公著、范纯仁等人都得到重用,支持变法的官员吕惠卿、章等人则被逐出朝廷,史称“元祐更化”。苏轼因为一向持反对变法的立场,也得到高太后青睐,被任命为哲宗的侍读大臣。元祐二年(1087),苏轼和鲜于侁(字子骏)以贤良方正的名义将秦观推荐给朝廷,秦观因此被召回京师。但第二年,旧党内部产生分裂,程颐等人所属的洛党和苏轼等人所属的蜀党互相攻击,秦观被目为蜀党,因性格洒脱不羁,洛党便批评他“浮薄”,他被迫回到蔡州。次年苏轼也出知杭州。直到元祐五年(1090),秦观才再次被召到京师,应制科考试,进策论,被授予太学博士之职,校正秘书省书籍。第二年,又升任秘书省正字,但升职只一个月,又被洛党弹劾,说他行为“不检”,于是再次被免职。这两次打击,给秦观的心灵造成了创伤。
元祐七年(1092)三月初三上巳日,秦观和京中官员二十六人同游汴京城西的风景名胜金明池、琼林苑,并作诗词唱和,秦观本人作有诗《西城宴集》、词《金明池》(琼苑金池)、《满庭芳》(北苑研膏)等,记述宴会的盛况。从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这次宴集给他的印象颇为深刻,作为一个天才的文艺家,他非常向往和留恋这种纵情诗酒的生活;可是作为那个时代的一个文人,他却只能身不由己地一再卷入政治风波。
元祐八年(1093),秦观四十五岁,升任国史院编修官。这时苏轼也被从外任召回朝廷,任兵部尚书,秦观终于得到机会,日日游于东坡之门。和他同时经常在苏轼府中走动的还有黄庭坚、张耒、晁补之三人,他们被人合称为“苏门四学士”。四人当中,秦观尤其得到苏轼的赏识,对秦观的文章,苏轼总是极口称善,说他“下笔精悍,心所默识而口不能传者,能以笔传之”。虽然他偶尔也对秦观作词学柳永的俗陋浮艳之类毛病略表不满,但那都只是随口说说,并不真正影响他对秦观才华和写作成就的赏识。可以说,这段时期,是秦观一生中最为惬意、欢乐的时光。
但好景不长,这一年的九月,一直垂帘听政的高太后驾崩,十八岁的宋哲宗开始亲政。高太后在世时,宋哲宗的意见一直受到忽视,这位少年皇帝产生了逆反心理,他一旦亲掌大权,立刻着手重新恢复王安石的变法主张,同时严厉打击反对变法的旧党官员。苏轼因为政见不合,自请外放,被授任定州知州。第二年,也就是绍圣元年(1094)三月,旧党的执政官员吕大防、范纯仁、苏辙、范祖禹等皆被罢职。秦观因为名列元祐旧党,也受到株连,被贬为杭州通判。
在离京之前和去杭州的路上,秦观写了很多诗词抒发自己离别的忧思、遭贬的苦闷,如著名的《望海潮》(梅英疏淡)、《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等。新党对旧党的打击日渐严厉,他在杭州还没缓过气来,又被御史刘拯揭发,说他擅自增损《神宗实录》,于是再贬为监处州(今浙江丽水)酒税。他的师友苏轼等人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去,苏轼本人接连从定州贬英州,再贬到惠州;苏辙则从汝州贬袁州,续贬筠州;黄庭坚从鄂州贬黔州;晁补之出知润州,再贬到宣州;张耒贬监信州酒税……这些都使秦观更为苦闷。
秦观在处州呆了两年,日子过得很不开心。当地官员得到朝廷指令,对他进行密切监视,极力搜寻他的过失,虽然一无所得,但无疑给秦观的生活造成极大困扰。这个时期,秦观学佛以遣愁闷,常去法海寺修忏,并抄写佛经,忌恨他的人就借此构陷,诬告秦观写佛书,以此罪状将秦观削秩,贬到偏远的郴州(今湖南郴州)。削秩是将所有的官职封号去除,是对士大夫最严重的惩罚。贬谪南荒时秦观心情之悲凉绝望可知,《踏莎行》词中所谓“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正是他此时的写照。但厄运并没有结束,第二年,他又被贬到更偏远的横州(今广西横县)。在横州呆了一年,又续贬雷州(今广东海康)。数年之间,秦观一直颠沛流离于贬谪的路上,而且贬逐之地离京师越来越远,归乡无期。
元符三年(1100)五月,二十五岁的宋哲宗驾崩,其弟赵佶即位,是为徽宗,向太后临朝辅政。向太后比较倾向于元祐旧臣,五月,她以徽宗的名义下赦令,声称不论新党旧党,均一视同仁,于是被贬的旧党群臣大多开始内徙。苏东坡被暂时调往廉州(今广东合浦),秦观与他相会于海康,他还写了一阕《江城子》(南来飞燕北归鸿),抒发久别重逢的心情。
不久,时年五十二岁的秦观也奉命从雷州回京师,拜为宣德郎。七月,他从雷州动身北行,八月路经藤州(今广西藤县)时,因为中暑,病卧光华亭,他要水喝,家人送来一碗水,他“笑视之而卒”,结束了坎坷凄凉的人生。张耒为他写的祭文中这样总结他的遭遇:“呜呼!官不过正字,年不登下寿。间关忧患,横得骂诟。窜身瘴海,卒仆荒陋。”
秦观的一生,可谓命运坎坷,他的创作风格,也因身世的变故而有较大变化。南宋的吕本中就说:“少游过岭后诗,严重高古,自成一家,与旧作不同。”意思是说,他被贬往岭南横州之后,诗歌风格大变。其实早在绍圣元年被贬为杭州通判之后,秦观的创作风格就已经有明显变化,字里行间充满了哀伤和迁谪之恨,从以前的多写艳情到改写身世之感、人生之悲,大大丰富了词这一文体的表达内容,这也是他本人创作的一个巨大飞跃。
有一点应当指出,秦观虽然主要以词名著称,但实际上他是个文学多面手,文章、辞赋、诗歌样样精通,而且他自己对此也颇为自负。元丰七年,他自编《淮海闲居集》,并没有把词列入编内,认为它们文辞鄙陋,不足传世。虽然这有词为小道、不登大雅之堂的传统观念的影响,但至少可以看出,他本人并不以专业词人自居,他更多的还是想实现经世济民这一传统的士大夫理想。
秦观为文以议论见长,他的文章结构严密,说理透彻,笔锋犀利,逻辑清晰,而且富有激情,很得苏轼激赏。元祐三年,他应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总共献策三十篇、论二十篇,从政治、经济、军事等各个方面,提出了一整套政治主张。他的思想比较复杂,对于王安石的新法,他并不完全持排斥的态度,虽然总的来说,他是站在旧党一边的,但他也反对尽废新法,认为新法中的某些法令有其合理成分,这一点和苏轼比较接近。除了政论之外,秦观的游记也写得颇为出色。他的游记如《龙井题名记》,把西湖至龙井的夜景描写得诗意盎然,极富幽雅之趣。
除了词之外,秦观写诗也很下功夫。他的诗比词内容广泛,早年家居时,他就写了很多田园诗和闲适诗,在各地游历时则写了不少纪游诗。他的一部分诗风格失之柔媚,金代元好问就称之为“女郎诗”,但实际上这样的评价并不全面。他的古体诗有的写得清新俊逸,所以王安石、吕本中等人都称赞他有鲍照、谢灵运的风格。他一洗北宋诗坛当时弥漫的“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的毛病,清新婉丽,自成一家,足以在宋诗史上占一席之地。
秦观的词可以分为三个创作阶段:成进士之前,中进士到绍圣元年被贬,被贬之后。第一阶段的创作多为纪游,间或有抒发落第之憾的作品,写作手法则是把身世之感融入艳情,如《满庭芳》(山抹微云),借男女之情来抒发不得志的失意,仍然借用古代诗文的常用手法。这一时期秦观的词作虽然写得柔媚委曲,富有才华,在艺术上达到了一定高度,但意境还停留在继承传统的阶段,没有多少创新。
中进士之后,秦观在仕途上并不得意,虽然隶属旧党,却又因为性格洒脱不羁,遭到持保守观念的洛党抨击。但这一时期他毕竟过着较为适合其个性的酒朋诗侣唱和过从的生活,尤其是经常出入于苏轼之门,由于苏轼等人的揄扬,他的名声日渐流布。这时期他的词作内容上仍不脱艳情,但风格清新婉丽,高雅蕴藉,和柳永等人的词风有很大区别。近代学者王国维称秦观的词“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说他的词跟另一位著名婉约词人周邦彦之间的差别,就好比淑女与倡伎。
绍圣元年遭贬后,秦观词风格大变,由清丽婉约一变而为哀婉凄清,名作甚多,这些作品引起当时和后世很多人的共鸣,这点在正文的解说中将更多言及。
秦观的词主要写男女情事,写得细腻真挚,为许多读者所接受和喜爱。从南宋开始,他已经被视为正宗的婉约派第一流词人。随着时代的发展,他的词名完全掩盖了诗名和文名。他的词善于把男女恋情同坎坷身世相结合,艺术手法含蓄蕴藉,经常通过幽冷的意境,用“飞絮”、“落花”、“黄昏”、“流水”等意象来营造惝恍清幽的艺术世界,读者多被他营造的意境所俘获,为之低回感叹,不能自已。与他同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就曾这样赞叹:“近世以来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如‘斜阳外,寒鸦数点(按:秦观原词是“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虽不识字,亦知是天生好言语。”
秦观共存有文集四十卷、后集六卷、长短句三卷。他生前可能没有想到,为他赢得千载之下声名的传世之作,竟然是他起初不想编入集子的长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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