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源》论用字云:“词中一个生硬字用不得,须是深加锻炼,字字敲打得响,歌诵妥溜,方为本色语。”其后元陆辅之《词旨》云“炼字贵响”即本之立说。予谓此特就炼动字或形容字言之。他若虚字最足传神,代字妙有含蓄,叠字善于描摹,俱不可不注意也。至于去声字,极关音响,俗字大伤词格,尤不可不特加注意,以为去舍之资。
动字
词中动词最要,往往一字能表现一种境界。海宁王静安云:“‘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可见一字之要。当时至称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亦以一字警动之故。又欧公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无咎谓:“只一‘出’字,自是后人道不到处。”予 谓晏元献公之“曲阑干影入凉波”,“入”字正堪与欧公“出” 字匹敌。他若少游“华灯碍月,飞盖妨花”之“碍”字、“妨”字,美成“衣润费炉烟”之“费”字,白石“波心荡,冷月无声”之“荡”字,“千树压、西湖寒碧”之“压”字,梅溪“做冷欺花,将烟困柳”之“欺”字,皆响亮新隽之字, 足以表现境界。而所用仄声字,大抵非去即入。
形容字
李易安之“绿肥红瘦”,甚为人所称。宋黄叔旸则云:“前辈尝称易安‘绿肥红瘦’为佳句,予谓此篇‘宠柳娇花’之语,亦甚奇俊,前此未有能道之者。”陆辅之《词眼》二十六则,此二则,即被甄录。实则形容浅俚,并非极胜之字。馀如潘元质之“莺娇燕姹”,吴梦窗之“醉云醒雨”,杨守斋之“蝶凄蜂惨”,杨西村之“柳腴花瘦”,李秋崖之“渔烟鸥雨”,张东泽之“恨烟鼙雨”,翁处静之“愁罗恨绮”,亦非佳妙之形容。惟所录梅溪之“柳昏烟暝”一则,足称警句。至竹山之“峰缯岫绮”,则过炼涩滞,亦不佳已。
虚字
句中虚字,传神极妙。如李后主词“往事只堪哀”,一“只”字即见万念俱灰,有不堪回首之痛。晏小山词“聚散真容易”,一 “真”字亦见人生无常,懊恨之切。其在句首作领字者,往往直贯到底,神韵尤胜。如后主词云:“多少事,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 如龙。花月正春风。”梦中盛况,只用“还似”二字绾住, 灵动异常。又如柳永词云:“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一 “想”字亦一气贯注,深情若揭。至如白石词云:“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所用虚字更多, “莫似”、“不管”、“早与”、“还教”、“又却怨”、“等”、“已” 诸字,分着于每句之上,使每句自为开合,空灵夭矫,馀韵无穷。梦窗词云:“念秦楼也拟人归,应剪菖浦自酌。但怅望一缕新蟾,随人天角”,所用“念”字、“也拟”字、“应”字、“但”字,亦是运用虚字,笔妙如环。《词源》云:“词与诗不同。词之句语有二字、三字、四字,至六字、七八字者,若堆费实字,读且不通,况付之雪儿乎?合用虚字呼唤,单字如‘正’、‘但’、‘甚’、‘任’之类,两字如‘莫是’、‘还又’、‘那堪’之类,三字如‘更能消’、‘最无端’、‘又却是’之类。此等虚字,却要用之得其所。若能尽用虚字, 句语自活,必不质实。”观此可知虚字足以流通质实,调畅气脉,然平声字少。《词旨》所载单字集虚,凡三十三字,其中平声,不过“嗟”、“凭”、“方”、“将”四字而已。
俗字
词忌俗,故俗字亦当深恶痛绝之。宋沈伯时《乐府指迷》云:“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故曲中俗字,如“你我”、“这厢”、“那厢”、“哥奴”、“姐耍'“虽则是”、“却原来”之类,皆不可用。宋人当筵游戏,爱作俳词,爱用俗字,即大家不免。然吾人作词,当取古人胜处, 勿取古人最劣之作。山谷词云:“虫儿真个恶灵利,恼乱得道人眼起。”屯田词云:“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皆俗劣不堪。欧公亦多用俗字,如《渔家傲》之 “今朝斗觉凋零㬠”、“花气酒香相厮酿”,《宴桃源》之“都为风流㬠”,《减字木兰花》之“拨头憁利”,《玉楼春》之 “冶风情天与措”,《迎春乐》之“人前爱把眼儿劄”,《宴瑶池》之“恋眼哝心”,《渔家傲》之“低难奔”,亦与山谷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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