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 鸡鸣不已
林庚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乎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乎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乎不喜?
《郑风·风雨》三章,意思全同。而我们独喜欢这第三章,三章之中,后半只换去一字,前半各换去了一半,我们乃独爱这前半。它是换而换得好了。字换了而意思依旧,这是诗意本同;字换了而喜爱不同,我们说这是表现的高下。然而表现与诗意又岂能分开?必定先行这“意”然后才能表现。然而三章都想说这意思而没有说出来,独这两句说出来了,心里既有这意思为什么说不出来?既没有说出来为什么还以之为说,诗人自己也不明白,诗人所明白的,三章都说出来了;诗人所不明白的,只有到这两句才明白,诗所以是比思想更明白的语言。
风雨如晦,它并没有真晦,只是阴惨得很凄凉而已。首章说风雨凄凄,次章说风雨潇潇,都是这个意思。那么我们这时候好像该做什么呢?或者说我们这一阵想做什么呢?这里有一首同样有名的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晩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晩来天欲雪,天自然是还没有雪,要是真的下了雪,那么琼楼玉宇一片银色,也是何等的景致呢!我们凭窗远眺,清冷而平静,无边而喜悦,我们也许就会披起了大衣跑到外面去。但是现在还没有下雪,只是灰沉沉的云,死板板的天,一切都那么没有生气。我们意识到一点寒冷,一点空虚,感觉到生命需要一点温暖,一点充实,这时我们眼前失去了那辽远的情操,我们的生命上感觉到渺茫的空洞;我们原始的最低的要求便占了上风,于是我们想吃点什么:是吸一支烟吧,是喝一点酒吧,这岂不是很近人情吗?吸烟饮酒原是一种消遣,这时却特别需要。而当这个时候忽然有人说“我有新醅酒,我有小火炉,请过来喝一杯吧”。这便成为魔鬼的声音,也便成为上帝的声音,它的诱惑与喜悦使你点头,人人都点头,这所以是一首好诗。
现在我们又回过来讲,晩来天欲雪,正是欲雪未雪之时。雪谁不爱看,而它偏不下来,这样你便不免于若有所待。那么你才明白鸡鸣不已的道理。鸡为什么叫,我们当然不知道,但它总是这样叫个不停,便觉得有点稀奇,这时你才知道如晦的影响之大,所谓“万木无声待雨来”,真要是大雨倾盆还有什么话说,那么万木尚且翘首不停,何况鸡鸣?何况人呢!
四向如墨,一盏明灯,夜生活的开始也就走入另一个世界,偏是不到那时候,偏又像到了;于是一番不耐的心情,逼得你不由焦躁起来。这时一片灰色的空虚,一点绝望的心情。忽然有人打着伞来了,诗云“最难风雨故人来”,何况来的还不止是故人,他是君子,他乃是“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的吉士,并不是什么道学先生。那么能不喜吗?然则到底是因为君子不来,所以才觉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呢;还是真是风雨阴沉,鸡老不停地在叫呢?这笔账我们没有法子替他算,诗人没有说明白的,我们自然更说不明白。然而诗只四句,却因此有了不尽之意。何况君子既来之后,下文便什么也不说,以情度之,当然再没有什么可说;以诗论之,却又已回到风雨鸡鸣之上。何况它们即使说些什么,也非我们所能知,而你若解得,此时一见之下,早已把风雨鸡鸣忘之度外,一任它们点缀了这如晦的小窗之周。风雨鸡鸣所以便成为独立的景色,那么人虽无意于风雨鸡鸣,而风雨鸡鸣,却转而要有情于人。我们从上而读到这里,“既见君子,云乎不喜”二句愈来与我们愈没有关系;而再读三读,便似“雪狮子见了火”,渐渐地化得没有了;只留下鸡不停地在叫,风雨不停地在吹打。我们现在来欣赏这诗时,相会的人儿已是古人,相会的地方已不可再指出;却是昔日的风雨鸡鸣依然独在,于是“细雨梦回鸡塞远”也不免有了鸡鸣之嫌,然则,我能无所惊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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