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曹操《短歌行》
林庚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曹操这一首《短歌行》是古诗的代表,它代表着人生的两面,一方面是人生的忧患,一方面是人生的欢乐。而所谓两面,也就是人生的全面。整个的人生中,自然含有一个生活的态度。所以我们说古诗是《楚辞》与《诗经》的产儿。它一方面不失为《楚辞》上永恒的追求,一方面不失为一个实在生活的表现。这乃是古辞乐府中最可珍贵的一点。它是一个对于人生认识得更透彻后的丰富的生活。
这首诗从“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到“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充分表现着《楚辞》里的哀怨。一方面是人生的无常,一方面是永恒的爱慕。宇宙间的美与失望到这里都得到了证实。而“呦呦鹿鸣”以下四句,却是尽情的欢乐。李白《乌栖曲》:“姑苏城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由沉溺趋于醒觉,由欢乐变为哀歌。这里却是由哀愁变为欢乐。变换不同,异曲同工。你不晓得何以由这一端忽然会走到那一端去。情词婉转,天衣无缝,仿佛本来就该是这么一回事似的。这才是真正的人生的感觉。这一段如是,下一段也如是:“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缠绵的情调,把你又带回更深的哀怨去。但“山不厌高,海不厌深”终于走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结论。上下两段是一个章法。但是你并不觉得重复,你只觉得卷在悲哀与欢乐的漩涡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悲哀没有了,变成欢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欢乐没有了,又变成悲哀。这岂不是一个整个的人生吗?把整个的人生表现在一个剎那的感觉上,又都归于一个最实在的生活,“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不正是当时的情景吗?“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因此乃说着横槊赋诗的雄心。
“青青子衿”到“鼓瑟吹笙”两段连贯之妙,古今无二。《诗经》中现成的句法一变而是有了《楚辞》的精神,全在“沉吟至今”一句的点窜。那是“青青子衿”更深的解释,《诗经》与《楚辞》因此才有了更深的默契。从《楚辞》又回到《诗经》与《鹿鸣》之诗,这样乃打成一片。这是一个完满的行程,也便是人生旅程的意义。“月明星稀”何以会变为“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几乎更不可解。“山高月小”,原是天然的景色,所谓“明月出天山”,才足以说明这气象。至于“海上生明月”呢,而“沧海月明珠有泪”那不就深沉在海底吗?古辞说:“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枯桑何以知天风,因为它高;海水何以知天寒,因为它深。唐人诗:“一叶落知天下秋。”我们对于宇宙万有正应该有一个“知”字,然则既然是山,岂可不高;既然是海,岂可不深呢?“并刀如水,吴盐胜雪”,既做了刀,就应该雪亮;既做了盐,就应该雪白。那么就不必问山与海了。
山海之情,成为漫漫旅程的归宿。这不但是乌鹊南飞,且成为人生的渴念。山既尽其高,海既尽其深。人在其中,乃有一颗赤子的心。孟子主尽性,因此养成他浩然之气。天下之所以归心,我们乃不觉得是一个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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