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家身名
可怜生计事无功,诗到登堂路半穷。
口誉或从声望比,腹诽实与倡优同。
人推我以形骸外,我昧人于世俗中。
更问身名谁解得,情深一往快初衷。
诗家身名最难消受,古今皆然。
真能诗者,明新诗眼,守大寂寞,处人所不欲处之穷途,始能发人所不能发之真谛,言人所不能言之情志。盖人所能言者,俚语也;人所不能言者,诗致也。然则人所不能言,于不能言者而言,怪谈也。既言人所不能言,其不见容于人亦可知也。不见容于人,其寂寞亦可知也,故寂寞与诗,孰因孰果,实难定论。
一人以诗得名,必有迥异人处。太白飘逸,少陵痴拙,梦得粗豪,昌谷诡异。如白乐天,力求浅俗近人,然犹才气纵横,殊非常比,令人侧目。故诗家与人群中,实异类也,纵加掩匿,犹一目了然。盖诗本情志,诗家之情志宣发,较他人充分,故诗家情志色彩亦较他人浓烈。即如王孟之属,其淡然洒脱,亦别有浓郁深味异于常人,斯亦诗之殊胜处也。
然诗虽殊胜,诗家亦常人也,常人而灵秀,神遇心合,风因情致,焕然文章,乃成人中之俊,而常人之情,患寡合失群,理趣不殊也。是以,诗家因诗而秀出侪辈,终不免因秀出侪辈而尴尬落寞,斯亦诗家之最可痛心处也。是以盈川有愿为百夫长之志,太白有万言不直一杯水之激,少陵有文章憎命达之慨,昌谷有若个书生万户侯之问。其不安于诗,不甘于诗,不忍于诗,情何以堪?悲夫诗人,何其衰飒也?
有唐一代,诗星璀璨,集大成者,非少陵莫属。然少陵终生不闻当世,人皆以腐生视之,有微之发之于五十年后,江西诗派举之以异代,至于今日,人皆属之以诗圣。何生前落寞身后殊誉如此之甚也?其诗家之命欤?
或曰,太白处境胜于少陵,生前幸遇贺知章,誉为谪仙人,友结丹丘生,跻身翰林院,名至实归,亦生前显达矣。岂不知名虽衬诗仙之誉,身实堪倡优之比,自负才略兼人,天子墨客蓄之,其有唐之司马相如也,浮华遭际,落寞生涯,少陵寄语,世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何显达之有哉?
诗家身名,率因此类,或生前虚誉而身实倡优,或死后荣光而生前落寞。诗之沧桑况味,其诗家遭际心血萃成也。诗家身名,谁忍当之?
路易十四曾问布瓦洛,何人堪予其时代以最大之文学光荣,布瓦洛曰:莫里哀。莫里哀,路易十四朝中名伶耳,然其成就,实戏剧史上丰碑也。其毕生出入舞台,以戏为业,沉沦下品,无计出头。法兰西学院,有莫里哀塑像,其台基铭文曰:他的光荣中什么也不少,我们的光荣中少了他。嗟乎,生前倡优,死后尊荣,莫里哀之遭际,其诗家之宿命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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