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吐
万顷洪波纳一泓,动如卷甲静如萍。
潮飞匹练风收雨,峡扼惊涛浪激声。
桨急舟飞心上下,天高岸阔气纵横。
便将吞吐描新色,夔府孤城落日明。
吞吐,亦开阖之大势,诗法之大要也。
诗有大开大阖,开则天地顿分,阖则参商相曜。然而开则开,阖则阖,开阖了不相涉,是开阖之俗套也。
吞吐有异乎是,吞吐者,以气由之,使开阖之大,一气贯通。上穷碧落下黄泉,亦呼吸间事,是以开收于阖,阖启诸开,开阖圆通,风回毂窍,此开阖之至也。
然则诗家法度,以吞吐最难。非吞即吐,真气不接;吞吞吐吐,真气不畅。能吞吐浑成不着斧痕者鲜矣。古来诗家,有敏于吐而拙于吞者,太白是也;有勤于吐而陋于吞者,昌谷是也;有明于吐而昧于吞者,昌黎是也;有流于吐而惑于吞者,乐天是也;有执于吞而疏于吐者,义山是也;有囿于吞而蔽于吐者,李益是也;有惠于吞而匮于吐者,贾岛是也;有见于吞而晦于吐者,许浑之属也。若吞则海纳百川,吐则风雷变色,呼吸之间经天纬地气象万千者,惟屈赋之才杜诗之力堪之。
少陵之吞吐,真大手笔、大胸襟、大气象也。其弘廓处惟大力能之,其圆融处惟深致能之。一息之鼓荡,便有天地沧桑之味。余以为,少陵《登高》足以当之。
风急天高,吐得激荡寥廓;渚清沙白,吞得静肃凝练;转至无边落木,弥漫天地,一气浑雄;不尽长江,开襟入抱,大象恢弘;此吞吐之势,一波三折,回环鼓荡。至万里悲秋,浑与江山同游;独登台,更将天地为柱;此吞吐竟纵横高下,有凌迈八极之势。真开阖跌宕气脉悠通之楷模也。胡应麟以为《登高》千古七律第一,以吞吐要之,更非虚誉也。
少陵绝句,曾被讥为半律。盖黄鹂白鹭、西岭东吴,宛然律之颔颈二联,实非绝句常格。或因此而诋少陵不善绝句,亦情理中也。然人多不察,此半律,亦有开阖吞吐之致,殊非常伦气象可比。其黄鹂白鹭清新自然,由近及远,错落有致,层次空间明快清晰,实不让右丞工笔。而“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却天高地迥横绝千秋,殊非右丞所能道。窗含,吞得婉约从容;千秋雪却席卷古今,括尽沧桑。门泊,吐得不露痕迹;万里船却凌迈江山,摄收万象。此吞吐之势,举重若轻,又非《登高》之属也。
此等吞吐,实诗家根本,虽不能至,而心宜往之。此亦吟咏者所宜深味详审之要点也。
吟咏之际,若不能于吞吐之际会心,则读若盲瞽,事倍功半矣,未可等闲视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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