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尽前朝隐逸篇,才知彭泽最自然。
农桑拙陋风神美,情志融合境遇偏。
信固穷真铭亮节,能常乐始志高贤。
东篱菊调悲无继,空剩南山捷径传。
诗家风格,炉锤之余,才知自然最为难得。
自然者,备其志善其德,风格自出也。非炉锤功夫中得之,惟熏染涵养中略成。揠苗助长以伤其本,滥觞作势以竭其源,俱非自然之道也。所谓自然者,惟守其自性,待其自得,而未可人力肆欲强致也。
朱晦庵有句:“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正自然之相也。
品晦庵句,其要有二,其一必能漂游之物如艨艟者,始能游移动;若鼎釜之类,入水辄沉,纵飞瀑猛浪激之,亦不可推移。其二必有强盛之势如春水生者,始能推送;多涓涓之细,则芥舟不载,何以动巨舰耶?
自然亦复如是,必有可成之资,始能待机而发;必有益成之势,始能应机而动。野老村夫,朴则朴矣,真则真矣,未必有致;骚客才人,丽则丽矣,雅则雅矣,未必有情,此质之异也。若以骚客才人之逸,而得野老村夫之质;养德存性,感风咏志;不求闻达,只为舒心,则自然之致成矣。
以此度之,历代诗家以俊逸而得自然味者,惟陶渊明一人而已。历代论渊明者,无不举“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以彰其致,此固确论也。悠然自得,恰自然之机;东篱南山,正冲淡高远之致。然此境高则高矣,独得此则备未备也。若高致而无根,必蹈虚而汗漫;若冲淡而薄情,必造作而空疏。故东篱南山之句,足见渊明之致,却未尽渊明之质。余以为陶渊明“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尤得自然之质。盖此守拙归田园之朴素心、从容志,发采菊东篱见南山之潇洒情、超然致。若无此朴素质,则一切超然致,或空疏或造作,欲求真切尚不可得,而况自然乎?
是以富足安逸,自然之障也。富易格卑,足易情靡;安多气微,逸多心违。四障之中,逸最为甚。盖富者诗家所不逮,足者诗家所不堪,安者诗家所不为。惟此逸者,诗家无论能与不能,皆趋之若鹜,以为高致,故为障最甚。
试问几人肯为高致而亲历农桑?几人肯为名节而卓然固穷?若无种豆南山之质,而空好采菊见南山之致,或昧空疏情志之限,或负迂回捷径之讥。蹈虚之弊,愈久愈深;缘木求鱼,渐行渐远,正质之未备而致必徒劳之患也。
陶渊明之于千秋隐逸,其为明鉴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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