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上题诗从苑中流出
—遇见你是我最美丽的意外
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
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
—顾况《叶上题诗从苑中流出》
“当年烟月满秦楼,梦悠悠,箫声非旧。人隔银汉几重秋。信难投,相思谁救。等他诗题红叶,白了少年头。佳期难道此生休?”
这是孔尚任在《桃花扇》中写的一段唱词:《水红花》。
而我尤爱此句:“等他诗题红叶,白了少年头。”
红叶题诗的故事,发生在距现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天宝年间,主人公是当时集诗人、画家、鉴赏家等头衔于一身的才子顾况。
天宝年间的顾况才二十多岁,年轻、耿直,满腹诗书。他曾游学于长安,闲暇之余喜欢与三五友人吟诗赏景,过得正是诗人应有的诗情画意般的生活。
那年秋天,顾况身处洛阳。
洛阳与长安离得很近,她繁华而风流,古韵而诗意,有美人解语,有牡丹倾国,是唐朝的东都,又称神都。城内有宫殿,有内侍,有宫女,布局规模与长安城如出一辙。
故事发生的时候,顾况正和几个志趣相投的友人在洛阳苑中游玩。苑中毗邻皇宫禁苑,有一条水道从禁苑通向苑中。偶一低头,他看见一片题有诗句的红叶沿着水流飘出,顿时满脸讶异,于是拾起红叶,阅读了上面的诗。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
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一入宫门,寂寥为伴,年年岁岁,暮暮朝朝,仿佛再也看不见阳光灿烂的春日。如今我把这样的心情题写在红叶之上,希望有缘之人能够看见它。
一看诗的意思,顾况便猜到,这是禁苑中某位寂寞的宫人所作。她是那样哀怨,深宫高墙犹如囹圄将她禁锢,她就是一只黄金笼中的鸟儿,有翅膀却不得蓝天,有情愫却不得爱恋,深宫岁月似乎早已把她那颗鲜活自由的心磨得粗糙。而这片红叶仿佛是龟裂的土地上长出的一株嫩苗,尽管不久之后就会枯萎而亡,却在它生长的须臾宣誓了它想活下去的渴望。
顾况痴痴地看着手中红叶,吟诵了一遍又一遍。他抑制不住心中愁绪,也题了一首诗在红叶上:
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
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
写完,他把题诗的红叶置于流水之上,让它随着流水飘回宫中。
他说,深宫中的她是如此悲凉,日日困于高墙之内,惆怅此情,枉断肠。
他说,幸好还有这一条水道通向外面,而我题诗红叶,又是寄给谁呢?
对于这位有才情的宫女,顾况感慨有之,同情有之。然而他有心无力,莫说他只是一介书生,无权无势,就算他日他封官晋爵又能怎样?女子一旦入了宫,她们的命运,谁说了都不算。
十几天后,顾况的友人在苑中游玩,偶然从水道拾起一片红叶。自然,上面是题了诗的。
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
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友人将这片题诗红叶交给顾况,顾况见了之后,既欣喜,又遗憾。
题诗的宫人显然没有料到,宫外有人看到了她聊以慰藉写的诗,更不用说得到回应了。顾况回应的这片红叶,就像偶然漏到冰窖的一丝阳光,让她的心情多多少少有所好转。所以惊喜之余,她又和了一首。
故事到此,好似正弹奏哀怨曲调的琵琶断了一根弦,曲声戛然而止,再也没有下文。隔了那道宫墙,他们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了解谁,有的只是偶然寥落,落叶成诗的“邂逅”,不算邂逅的邂逅。
大概因为这样的结局太过唏嘘,于是在野史中便有了这样两种后续。
一说,红叶传情之事渐渐流传开去,居然传到了皇帝耳中。皇帝觉得这事离奇浪漫,就把题诗的宫人放出宫,成全了她和顾况。
一说,红叶题诗之后没多久,“安史之乱”爆发,宫人趁乱逃出了上阳宫,她与顾况在战乱中重逢,成就了一段美好的姻缘。
但我宁愿相信那个无疾而终的结局才是历史的真相。太过圆满,有时反而失了事实。
不论真正的结局如何,对顾况而言,那段题写在红叶上的浪漫邂逅,必然是他此生最美丽的意外。
当然,红叶题诗的故事并没有因此而停止。自顾况的《叶上题诗从苑中流出》后,宫女红叶传情的故事被演绎成了多种版本。深宫女子,古来皆寂寞。大概她们都想效仿前人,以红叶题诗来排解心中的幽怨吧。
那一片红叶,亦是一份寄托。这场邂逅始于顾况,却非止于顾况。
而顾况留给后人的记忆,从年轻时“红叶传情”的浪漫邂逅,一晃眼过渡到了老年时对大诗人白居易的提携。
那个时候,顾况年岁已高,在京城任著作佐郎。白居易年方十六,意气风发。
白居易到京城是为了参加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在考试之前,他带着自己的诗词去拜见成名已久的顾况。
“白居易?”顾况看见诗稿上的姓名,禁不住笑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一脸真诚站在自己面前的青涩少年道:“长安米贵,居住不容易啊!”
说完,他打开诗稿阅读起来。
他看到的第一首诗是白居易在后世流传最广的《赋得古草原送别》。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读完,顾况忙收回先前的话。他一本正经地对白居易说:“你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在长安居住又有何难?我刚才所说的话只是开玩笑罢了。”
那以后,顾况每每提起白居易,对他的才华赞不绝口。顾况在京城久负盛名,能得他如此夸赞,白居易的受关注程度也越来越高,名声由此大振。
千年后的如今,白居易名声远远盖过顾况,然而在当时,“顾况”两个字的分量却是不轻的。顾况是前辈,亦是白居易所尊重之人,不然白居易也不会一入京就前去拜访这位著作佐郎。
顾况能诗亦能画,但是能被称作顾况代表作的诗并不多。在他所有作品中,我印象最深的是这首《弃妇诗》。
古人虽弃妇,弃妇有归处。
今日妾辞君,辞君欲何去。
本家零落尽,恸哭来时路。
忆昔未嫁君,闻君甚周旋。
及与同结发,值君适幽燕。
孤魂托飞鸟,两眼如流泉。
流泉咽不燥,万里关山道。
及至见君归,君归妾已老。
物情弃衰歇,新宠方妍好。
拭泪出故房,伤心剧秋草。
妾以憔悴捐,羞将旧物还。
余生欲有寄,谁肯相留连。
空床对虚牖,不觉尘埃厚。
寒水芙蓉花,秋风堕杨柳。
记得初嫁君,小姑始扶床。
今日君弃妾,小姑如妾长。
回头语小姑,莫嫁如兄夫。
从内容来看,这首诗似乎综合了《诗经·卫风·氓》《上山采蘼芜》和《孔雀东南飞》,道尽妇人被抛弃后,满心的痛苦和辛酸。顾况身为男子却有此感悟,他本身应该是一位对待感情极其认真的人吧?
除却诗人和画家,顾况还有一重身份—鉴赏家。他醉心于研究当时的志怪小说,如《冥报记》《古镜记》等等,研究成果皆记录在他的《戴氏广异记序》。
他博闻强识,学识斐然,奈何一生都没有得到重用,甚至因得罪权贵而遭遇贬谪。直到晚年隐居茅山,他的生活较之先前才稍稍安逸。
他际遇一般,为官多年却未有太大成就。然而,在诗坛,在文史,他留下了“红叶传情”这鲜明而浓重的一笔。既成千古佳话,便足以让其他任何色彩变得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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